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在李清照的詞作中,這首《永遇樂》,是有代表性的名篇之一。
宋人張端義在《貴耳集》中說,此詞是李清照晚年“懷京洛舊事”的作品。詞中所選取的題材,沒有什么奇特,尤其是女真貴族軍事集團南犯、宋朝南渡以后,不少詞人都以回顧汴京的燈節之盛,寄托自己的故國之思。這首詞所運用的語言,也很尋常,明白如話。但今天讀來,卻覺有感人的魅力。這是由于作者在“尋常”之中,表達了深刻細膩的情感之故。
詞的上片,主要通過描寫眼前的節日氣氛,反襯自己的憂傷情懷;下片主要通過追敘往常的節日盛況,暗示自己憂傷的原因。上片重在寫景,借寫景,抒幽憤;下片重在敘事,以敘事,發感慨。在整首詞中,沒有直接以語句寫自己的深憂和沉痛,而是通過鮮明的對比,創造出一種昔盛今衰、人歡我悲的意境。作者愈是寫夕陽的美好,春色的迷人,朋友的盛情,往昔的燈會,他人的笑語,就愈是反襯出自己的意興闌珊,愁緒萬端。在一般情況下,美與丑,喜與悲是相互排斥的,但在一定的條件下,卻又相互影響,相互促進,使美的更美,丑的更丑,喜的更喜,悲的更悲,從而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更豐富的感受。這首《永遇樂》可說正是運用了這種藝術辯證法,以往日的繁盛,寫今日的衰敗;以今日的憔悴,寫往日的秀麗;以佳節的熱鬧,寫個人的悲涼;以他人的歡笑,寫自己的憂戚。這種委婉而含蓄的表現手法,是婉約派詞人,尤其是李清照所擅長的重要手法之一。運用這種手法,常常“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更易扣擊讀者的心弦,令人心動情移,產生較好的藝術效果。
正因為這首詞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結合得較好,它在南宋詞壇上就曾產生過一定的影響。在推動豪放派詞風的發展中起過不小作用的劉過,“平生以氣義撼當世”,矢志“不斬樓蘭心不平”,作詞揮灑雄健,語言爽朗明快,但他對李清照以“染柳煙濃,吹梅笛怨”這類精巧工致的詞句,把細膩深刻的感情熔鑄于景物形象之中的婉曲的藝術手法也很欣賞,并且模仿這兩句作《柳梢青·送盧梅坡》一詞,其上片云:“泛菊杯深,吹梅角遠,同在京城。聚散匆匆,云邊孤雁,水上浮萍。”宋末愛國詞人劉辰翁更通篇仿作這首《永遇樂》。鄧剡亦有“和易安詞”,但沒能流傳下來。
作者在這首詞中,不只是對故家的懷念和對往昔繁華生活的追憶,而是進一步憶往諷今,以“次第豈無風雨”作隱喻,深沉地表示了對國家局勢的擔憂,以“聽人笑語”為反話,對那些沉醉于“西湖歌舞”之中而不思收復國土的達官顯貴們進行了諷刺和警告。因此,這樣的詞篇,就不完全是表現她在“孀居的流亡沒落生活中的消極悲觀之感”,而是反映了那個離亂
不安的動蕩時代的社會現實的某些方面,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盡管李清照在這首詩中所懷念的不少是個人的生活,但卻不全限于一己的痛苦,而是從一己的悲痛、凄苦之中道出了許多流人的心思,喚起了人們對淪陷河山的懷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戰亂動蕩的時代氣息,表達了離鄉背井、骨肉分散的人們的共同感受。
當然,這首詞所表現的愛國情感是比較微弱的,缺乏激昂慷慨的氣勢和振奮人心的力量。這是無庸諱言的不足之處,如果和她的某些詩文相比,這一缺點就顯得更為突出了。
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金石錄》亦筆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己自工致。至于“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后疊云: “于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語度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
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劉辰翁《永遇樂》詞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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