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詩題《節婦吟》,《全唐詩》作《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宋人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三并明人瞿佑《歸田詩話》卷上作《還珠吟》。詩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寫出,細膩地抒發了抒情女主人公依違于情感與道德、愛情與婚姻之間的復雜感情,最后以驅逐自我、流放情感完成了作品頌揚貞節的主題。
全詩十句,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前四句為第一層次,寫少婦的外遇,這時的她正沉浸在愛情之中,她是屬于她自己的;接著的四句為第二層次,寫少婦從感情的汪洋中登上了理智的堤岸,這時的她正面對著社會,正視著道德;結尾兩句為第三層次,是前面兩部分的矛盾統一,是自我的掙扎,最后向社會與道德屈從。
先看第一層次: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一位第三者介入,她當著那男子的面剖白:我感受到了您的纏綿情意,把這一對明珠系到了紅色短衣上。少婦為對方的至誠所感動,接受了對方的求愛。
在前四句中,我們見到的是為情感所主宰的男子和少婦,表現的是自我。但在封建社會里,男女間的一般接觸都易受到封建綱常的限制,更何況背叛婚姻關系的愛情呢。傳統的倫理道德是一張無形的碩大羅網,即使是這樣一位十分珍惜個人情感的少婦也無法加以掙脫。她終于由狂熱而沉思而覺醒,不能不擺脫自我的一己情愛。這就是第二層次的四句所表現的內容。“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丈夫(“良人”)既富且貴,是在明光宮里執戟的衛士(當是近衛侍從之類)。明光宮是漢代的宮名,這里以漢喻唐,這兩句等于告訴對方,自己是已有歸宿的人,不再有權主宰自己的命運。她從現實環境的角度在求愛男子與自己之間劃上了一道不得逾越的界線。接著說: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我知道您感情真摯,襟懷磊落,然而我是有夫之婦,只能從一而終。
這樣,“還珠”就成了意料中的必然結局。但若僅限于還珠,那就近乎蛇足,因為已有“事夫誓擬同生死”的表態在前了。結尾兩句的精彩處在于: “還君明珠”時動情地“雙淚垂”,并表達了“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深深的遺憾。少婦以理智戰勝了感情,婚姻關系征服了婚外的情愛,但情愛并未被完全壓殺。盡管在愛情與婚姻不可兼得時,她選擇了婚姻,但并不認為這是合乎理想的。從“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感嘆聲中,不難體察到她所向往的乃是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
《節婦吟》的主題是在表現一個一度掙脫感情羈絆的少婦向著道德與禮法的復歸。她終于退縮于道德與禮法的門檻之內,在這一點上,她是有資格被稱作“節婦”的。但由于詩人表現的并不是一個被傳統道德徹底吞沒的靈魂,而是一個有著自我真情實感的血肉之軀,因而從純粹的傳統道德的立場看來,這位少婦又是夠不上“節婦”的標準的。曾有人對張籍的這首詩加以責難。《歸田詩話》卷上“還珠吟”條,在引錄了《還珠吟》之后說: “予少日嘗擬樂府百篇,《續還珠吟》云: ‘妾身未嫁父母憐,妾身既嫁室家全。十載之前父為主,十載之后夫為天。平生未省窺門戶,明珠何由到妾邊?還君明珠恨君意,閉門自咎涕漣漣。’鄉先生楊復初見而題其后云: ‘義正詞工,使張籍見之,亦當心服。’”瞿佑的詩,雖以《續還珠吟》為名,實際上是一首“反還珠吟”。詩中的少婦是一位失落了自我、泯滅了情感的封建衛道士。這里雖然沒有對《還珠吟》的正面批評,但顯然認為《還珠吟》不合封建的道德規范,因而把它置于“義正詞工”的對立面。清人葉矯然在《龍性堂詩話初集》中說: “張文昌樂府擅場,然有不滿者。如《節婦吟》云: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此婦人口中如此,雖未嫁,嫁過畢矣。或云文昌卻鄆帥李師道之聘,有托云然。但勝理之詞,不可訓也。楊廉夫辭明祖之征,賦《老客婦行》以見志云: ‘少年嫁夫甚分明,夫死獨存舊箕帚。’得之矣。”對于末兩句,表示“不滿”;認為女子“嫁過畢矣”,不應該三心兩意,因而評之為“勝理之詞,不可訓也”。所謂“勝理”,就是有違于封建倫常,所以認為不足為訓。
本詩在結構上,可以分成三部分,其中有著綿密的針線,“雙明珠”便起著貫通各部分的作用。全詩寫少婦對第三者感情的接受與婉拒,主要便是通過象征性的受珠與還珠來表現。第一部分寫定情,只是寫了贈珠與受珠。千言萬語,無窮情意,全都包含在這贈、受明珠的行為之中了。第二部分并無一筆直接寫到明珠,但它是為結尾的“還珠”蓄勢的,仍有一條從受珠過渡到還珠的暗線貫穿其間。結尾以“還珠”挑明了第二段中委婉含蓄的意思,并與篇首的贈珠遙相呼應。在“還珠”的同時,少婦滴下了串串明珠般晶瑩的淚珠,且綴以“恨不相逢未嫁時”句,使全詩獲得了余味不盡的情韻。
《節婦吟》的語言淺近通俗,讀來順口。同時,又有著精警的特點。前人稱贊張籍“思深而語精”,“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是一點也不假的。
總的說來,《節婦吟》在主題思想及其載體——題材與人物形象上,為歷史與文學提供了若干新的因素。它顯示出在封建桎梏下的人性,正在歷史上與文學領域中艱難地掙扎、覺醒。
張籍在池鎮幕府,鄆帥李師古又以書幣辟之,籍卻而不納,而作《節婦吟》一事寄之。(洪邁《容齋三筆》卷六)
節義肝腸,以情款語出之。妙!妙! (鐘評) (鐘惺、譚元春《詩歸》卷三十)
此詩情辭婉戀,可泣可歌。然既垂淚以還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時,柔情相牽,展轉不絕,節婦之節危矣哉。文昌此詩,從《陌上桑》來,“恨不相逢未嫁時”,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語甚斬絕,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夫也。“良人執戟明光里”,即《陌上桑》“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使君之后,忽插此段,一連十六句,絮絮聒聒,不過盛夸夫婿以深絕使君,非既有“良人執戟明光里”,而又感他人“用心如日月”也。忠臣節婦,鐵石心腸,用許多折轉不得,吾恐詩與題不稱也。或曰文昌在他鎮幕府,鄆帥李師古又以重幣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詩以謝。然則文昌之婉戀,良有以也。(賀貽孫《詩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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