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翰墨場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維摩。
近人積水無鷗鷺,時有歸牛浮鼻過。
維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元年。
傳聞有意用幽仄,病起不能朝日邊。
禁中夜半定天下,仁風義氣徹修門。
十分整頓乾坤了,復辟歸來道更尊。
成王小心似文武,周召何妨略不同。
不須要出我門下,實用人材即至公。
司馬丞相昔登庸,詔用元老超群公。
楊綰當朝天下喜,斷碑零落臥秋風。
死者已死黃霧中,三事不數兩蘇公。
豈謂高才難駕御,空歸萬里白頭翁。
文章韓杜無遺恨,草詔陸贄傾諸公。
玉堂端要直學士,須得儋州禿鬢翁。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
張子耽酒語蹇吃,聞道潁州又陳州。
形模彌勒一布袋,文字江河萬古流。
魯中狂士邢尚書,本意扶日上天衢。
惇夫若在鐫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嶇。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初秋,黃庭堅在江陵(今湖北江陵縣)聽候新的任命。當時他生了癰瘡,臥病二十余日。病剛好登上荊州亭,縱目騁望,浮想聯翩,吟成了這組即事詩。即事,亦叫即興,是就眼前景物感而賦詩。
第一首,著重表達了詩人積極用世的心情。前兩句,詩人以伏波將軍馬援和維摩居士自比,抒寫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東漢名將馬援六十二歲時還“據鞍顧盼”。表示可馳騁疆場,為國立功。佛經上說維摩居士病在菩提道場時,別人也懼怕他的辯才而不敢前去探望。詩人此時已經五十七歲,又值大病新愈,因以“老伏波”、“病維摩”自況。詩人認為,自己雖然既老且病,但依然是一位健筆凌云的文壇老將,仍能作詩論道,為國效力。詩人要說的這層意思并未直接說出,而是采用了貼切的比喻,因而要反復咀嚼,才能得其本旨。三、四句轉入寫景。亭前積水成池,但其中并無鷗鷺棲止,只見歸牛渡水浮鼻而過。寫荊江亭的景物,自然真切,別有妙趣。這兩句除了寫景,兼有寓意,它表示詩人的身邊缺乏高雅的知音,所見都是平庸之人。唐人陳詠有“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鳥點頭行”之句,任淵注說: “此本陋句,一經妙手,神彩頓異。”陳衍認為三、四句乃“宋人寫景句膾炙人口者”,“也不過代數人、人數語”而已。他們都把這兩句作為黃詩“點鐵成金”的范例。
詩人渴望積極用世的心情,在第二首詩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表露,由于是直抒胸臆,詩意較少含蓄。首句仍用維摩詰的典故,“五十七”說明自己年已遲暮,時不我待,渴望在有生之年能為朝廷所用,其迫不及待的焦灼心情,躍然紙上。“大圣天子”指宋徽宗,他于1101年以所謂消除朋黨為名,改元“建中靖國”。詩人對徽宗此舉寄以厚望,因而對“初元年”大書特書。按照詩意,本應先說國君的年號,再說自己的年齡,這里之所以顛倒其句,主要是使句與句的銜接,顯得拗而不順,造成章法上的突兀不平。“傳聞”下省略了“大圣天子”,此句說,傳聞大圣天子有意起用在野之人。徽宗的“有意用幽仄”,給有志用世的黃庭堅帶來了希望,但他對此又持保留態度,“傳聞”二字下得極其審慎,說明事在可信可疑之間。“病起不能朝日邊”,是說自己病后衰弱,不能到達天子身邊,為此深深感到遺憾。詩人有為國效力之心,而病臥荊江,不能有所作為,其心情之苦悶是可想而知的。不過,詩人的“不能朝日邊”,絕非僅僅由于病的緣故。
第三首,反映了詩人對徽宗的熱望。“禁中夜半定天下”,是說哲宗逝世,神宗皇后向氏立哲宗之弟趙佶為君。《后漢書·安帝紀》: “太后定策禁中(宮中),其夜使鄧騭迎帝。”此句用了這一典故。“修門”,指郢都城門。郢都,在今湖北江陵縣西北,庭堅適寓此邦,因以寄意。次句說,由于新君賢明,偏遠的江陵也充滿了仁義之風,被貶的遷客都遇赦得到放還。“十分整頓乾坤了”,希望新君重整乾坤,革除不良的政治風氣。用“十分”修飾“整頓”,表示整頓的堅決性和徹底性,反映了詩人對此前政治局面的極端不滿。“復辟”,指向太后把政權交還給徽宗。徽宗即位之初,向氏以皇太后處理軍國大事,半年以后,還政給徽宗。此句說,新君親自執政,王道顯得更尊貴了。這首詩的基調是歌頌祝愿性的,對徽宗流露出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也體現了詩人對國家命運的關切。
第四首,呼吁新舊兩黨消除裂痕,共同把朝政搞好。首句說,成王小心處理國事,很象周朝的開創者文王(成王的祖父)和武王(成王的父親)。次句說,輔佐成王的周公旦和召公奭,他們曾分陜而治,意見雖有不同,但都能以國事為重,從不互相攻訐。詩人借用典故把徽宗比作周成王,把滿朝文武大臣比作輔佐成王的周、召二公。他認為,只要徽宗能行文武之道,朝臣能仿周召之行,消除黨派紛爭,維護國家利益,就能出現“成康之治”的政治局面。三、四句說,選拔人材,不必定要出于自己的門下,只要能夠據實際才能引用他們,就是出自公心了。這樣的見解,也反映在詩人的其他詩篇中,如云: “人材包新舊,王度濟寬猛。” (《次韻子由績溪病起被召,寄王定國》)“閉姦有要道,新舊隨才收”。(《再作答徐天隱》都是針對當時的黨派紛爭,痛下針砭。可見黃庭堅的政治態度是比較開明的。
第五首,流露出對司馬光的敬重和哀悼之情。一、二句說,司馬光昔日被提拔重用,升為丞相,朝廷起用元老大臣,使之居于群公之上。司馬光于元祐二年(1087)升為左丞相,距庭堅寫這首詩時已有十四年,所以下一“昔”字。“超群公”,既指司馬光的職位,也指司馬光的威望。第三句,用唐肅宗時的名相楊綰與司馬光相比,稱贊司馬光當朝執政,天下百姓莫不喜形于色,慶幸朝廷得人。第四句以轉語作結。紹圣元年(1094),也就是司馬光死后的第八年,變法派上疏哲宗,追奪司馬光死后所贈謚號,磨毀所立神道碑文。“斷碑零落臥秋風”,即指此事。前三句極力寫司馬光德高望重,受到朝廷的倚重和百姓的愛戴,其用意是在“蓄勢”,以便反襯其身后之蕭瑟。“斷碑”句語意凄惋,引人深思。司馬光時而被重用,時而被毀碑,反映了新舊兩黨勢力的消長,也反映了朝廷政局的動蕩不安。所以,結句不僅寄寓了作者對司馬光的哀悼之情,也包含了對新黨專事打擊報復的不滿。黃庭堅痛切地認識到無原則的派系斗爭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第六首,對蘇軾兄弟高才不遇深抱不平,對當權者扼殺人才深表憤慨。首句中的“死者”指呂大防、劉摯、梁燾、范祖禹等人,他們都因新黨迫害而流放嶺南,此時已經先后死于瘴霧之鄉。這些人是蘇軾的至交好友,又貶謫同一地區,詩人借賓以陪主,出筆曲而不平。“三事”,三公,這里泛指負責軍政的最高長官。次句說,在顯赫的三公中,沒有蘇軾、蘇轍的職位。開頭兩句,一句寫死,一句寫生,一句為賓,一句為主,懷友之情,憐才之意,直瀉筆端。第三句,作者對“三事不數兩蘇公”的原因,作出了推測和判斷:“豈謂高才難駕御?”很顯然,矛頭是指向最高統治者的。這是關鍵性的句子,以它為樞紐,上承“三事”句,下啟“空歸”句,章法似斷似續,別具匠心。下面,詩人避開了“高才難駕御”的問題,把筆鋒一轉,以深沉的感慨寫到“兩蘇公”艱難坎坷的一生: “空歸萬里白頭翁!” “萬里”指貶地之遠,“白頭翁”說年紀已老,這兩位“高才”的蘇公,就在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熬白了青絲。“空歸”是說他們流放歸來,仍然投閑置散,空度年華。詩中所抒發的高才不遇之嘆,當然也包含了作者自己在內,又豈止是“兩蘇公”而已。
第七首,專寫東坡。一、二句說,杜甫之詩,韓愈之文,都寫得完美無缺,挑不出一點毛病;陸贄(唐德宗時翰林學士)起草詔書,又快又好,壓倒了其他的學士諸公。這里把蘇軾與韓、杜、陸贄相比,說他既工詩文,又善草詔,兼有眾才之美。“玉堂”,指翰林院。三、四句說,翰林院確實需要剛直不阿的學士,那就少不了“儋州禿鬢翁”。東坡歸自儋州,鬢發盡脫,故以“禿鬢翁”稱之。一、二句就文才說,三句就品德說,才德兼備如東坡者,自然是玉堂的最佳人選。這首詩簡直就是一篇薦賢疏,它直接向朝廷呼吁,希望能重用東坡,盡其所學。然而,詩人哪里料到,就在他寫此詩后的十多天,“儋州禿鬢翁”就在常州病逝了。
作者與陳師道、秦觀都是蘇門人物,第八首即為詩人懷念陳、秦兩位朋友而作。陳師道,字無己,是一位苦吟詩人,他有“閉門十日雨,吟作饑鳶聲”之句,故稱“閉門覓句”。秦觀,字少游,文思敏捷,“只一筆寫出,重意重字皆不問,然好處亦自絕好。”(《朱子語類》)因此,黃庭堅說他是“對客揮毫”。“閉門覓句”和“對客揮毫”對舉,形容兩人不同的性格和詩風,確是抓住了特點。陳師道晚年被召為秘書省正字,一生窮困,“囊無副衣”,所以黃庭堅深為他的溫飽而憂慮。秦觀因坐元祐黨籍,累遭貶謫,一年前從雷州(今廣東海康)放還,途中死于藤州(今廣西藤縣)。三、四句,寫陳、秦兩人或饑寒,或貶死,一念其困,一痛其歿,至友間的關懷和悲悼之情,表露得極其真摯感人。一、三句懷陳師道,二、四句懷秦觀,一存一歿,句法交錯。杜甫《存歿絕句》: “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鄭虔善畫山水,曹霸善畫馬,當時鄭已死而曹尚存。此詩顯然由杜詩“奪胎換骨”。不過,杜詩四句都是說鄭、曹的繪畫,黃詩以二句寫陳、秦的詩風,以二句寫他們的境遇,“奪胎換骨”之中實含變的因素,有所創新。
張耒(字文潛)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第九首是為懷念張耒而作。首句,說張耒喜歡喝酒,說話結結巴巴,從癖性愛好和生理特征兩個方面,對張耒畫了幅素描像。“語蹇吃”是生理缺陷,寫入詩中,顯然含有開玩笑的意思。次句,說張耒一貶再貶,時而出知潁州(今安徽阜陽),時而改知陳州(今河南淮陽),一直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此時,詩人似乎忘記了自己長期流放的生涯,把全部的關懷傾注到了至友身上。第三句說,張耒形體肥胖,大腹便便,很象彌勒佛的化身布袋和尚。這一句,比喻形象生動,極有風趣,不僅活畫出張耒的形貌特征,也體現了詩人幽默詼諧的性格。黃庭堅在《戲和文潛謝穆父松扇》詩中曾用“六月火云蒸肉山”來形容張耒肥胖怕熱,比喻新奇,刻畫入微,與此詩“彌勒一布袋”之喻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一、三句,分別寫張耒肖像的兩個不同側面,按理說,兩句應當上下相承,緊密銜接,語意才能一氣貫通,可是,作者有意繞開常人的思路,中間劈空插入“聞道”一句,致使前后兩句似乎接不上榫,章法上顯得奇崛而拗硬,很能體現出黃詩獨特的藝術個性。末句,稱贊張耒的作品如同長流不息的江河,一定會千秋萬代流傳下去。此用杜甫《戲為六絕句》中“不廢江河萬古流”詩句,僅換了兩個字。
第十首,贊美邢惇夫之賢,哀悼他的夭逝。首句中的“邢尚書”,指吏部尚書邢恕,他是鄭州人,詩稱他為“魯中狂士”,語本《孟子》“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 “狂士”,狂妄之士。《宋史·奸臣傳》說邢恕“天資反覆,行險冒進,……至與三蔡為腹心則之死弗替。上謗母后,下誣忠良,幾于禍及宗廟。” “狂士”意含譏諷,但語氣比較委婉。“日”,比喻皇帝; “天衢”,天途。“本意扶日上天衢”,是說邢恕想以策立新君之功自任。神宗病危,邢恕與蔡確密謀,企圖廢趙煦(哲宗)而立雍王,沒有成功。哲宗即帝位后,邢恕“猶自謂有定策功,傳播其語”(《宋史》)。此處指其熱衷仕進,心術不端,明顯地流露出鄙薄之意。“惇夫”,邢恕長子,少有俊聲,其詩文受到蘇軾、黃庭堅、秦觀等人的稱贊,死時才二十七歲。三、四句說,如果惇夫還活著的話,一定能夠改變他父親的奸邪行為,不讓他無事生非,“平地生崎嶇”。孟郊詩: “小人智慮險,平地生太行。”此處化用其意,改“太行”為“崎嶇”,突出道路的坎坷不平,含義更為明確。吳子良《林下偶談》卷四說,此詩“鐫”(刻,鑿)字用得“不穩”,理由是“子豈應‘鐫’父? 惇夫亦不能‘鐫’和叔(按:邢恕的字)。”這種看法,完全是從封建倫理觀念出發,顯然是不正確的。
這組詩,或就自己說,或就朋友說,或抒情,或議論,都聯系到當時的政局,既有尖銳的批評,也有熱切的希望,把詩人那顆憂國之心和懷友之情,融合無間地坦露在讀者面前,具有很強的感染力。詩的主旨是希望消除黨派紛爭,秉公提拔有用的人材,這種見解無疑是切中時弊的。十首七絕都用拗體,寫法靈活多變,布局不落俗套,用典雖多而不晦澀,體現了詩人通過精心錘煉復歸自然的生新瘦硬的風格。
古詩不拘聲律,自唐至今詩人皆然,初不待破棄聲律。詩破棄聲律,老杜自有此體,如《絕句漫興》、《黃河》、《江畔獨步尋花》、《夔州歌》、《春水生》,皆不拘聲律,渾然成章,新奇可愛。故魯直效之作《病起荊州江彎即事》、《謁李材叟兄弟》、《謝答聞善絕句》之類是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
胡苕溪云: 山谷以今時人形入詩句,蓋取法于少陵。少陵詩云: “不見高人王右丞。蘭田丘壑蔓寒藤”,又云: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之類是也。故山谷云: “司馬丞相驟登庸”,又云“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之類是也。(《詩林廣記》后集卷五引)
興會之作。(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評第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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