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黃州逐客未賜環(huán),江南江北飽看山。
玉堂臥對郭熙畫,發(fā)興已在青林間。
郭熙官畫但荒遠,短紙曲折開秋晚。
江村煙外雨腳明,歸雁行邊余疊巘。
坐思黃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隨陽。
熙今頭白有眼力,尚能弄筆映窗光。
畫取江南好風日,慰此將老鏡中發(fā)。
但熙肯畫寬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元祐二年(1087),蘇軾在京任翰林學士,為郭熙的《秋山平遠圖》題了詩。這一年,黃庭堅亦在京,任秘書省著作佐郎,有機會看到東坡這首題畫詩,便和了一首。山谷詩句中處處提到蘇軾原唱,所以,我們鑒賞本詩時, 也得時時扣合到蘇軾的《郭熙畫秋山平遠》上。
這篇七古,按詩韻和詩意,可分為四個層次,四句一層。第一層四句,從蘇軾在翰林院觀看郭熙春山畫后的興會談起?!包S州逐客未賜環(huán),江南江北飽看山。”黃州逐客,指東坡,他在元豐二年(1079),出為黃州團練副使。逐臣被召還,謂之“賜環(huán)”。環(huán),諧音“還”。這兩句意謂東坡昔年在黃州時,盡情看山。詩筆以昔年黃州看山襯起玉堂觀看郭熙山水畫,然尚未到題,這種寫法稱為“題外寫來”。 “玉堂臥對郭熙畫,發(fā)興已在青林間。”玉堂,即翰林院;郭熙畫,指翰林院屏上的郭熙春山圖。蘇軾在玉堂看到春山圖,感發(fā)興會,似乎自己回到青山中一樣。這二句詩意,是就蘇軾原唱《郭熙畫秋山平遠》的前四句而發(fā)的,蘇詩云: “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熙畫春山。鳴鳩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鄙焦仍姷暮髢删?,看似扣到郭熙畫上,然仍未著題,因為這里寫的是郭熙的春山畫,而詩題是郭熙的秋山圖。
詩行筆到第二層,方脫卸玉堂春山畫,折入本題, 點到《秋山平遠圖》上。 “郭熙官畫但荒遠,短紙曲折開秋晚?!惫踉谟嬙喝温?,故稱他的畫為“官畫”。 《秋山平遠圖》意境縹緲深遠,故云“荒遠”。 “短紙曲折”,表示這幅畫是橫的短幅卷子, “開秋晚”,展開畫卷,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秋天傍晚的景象。蘇軾原唱為“離離短幅開平遠,漠漠疏林寄秋晚?!迸c山谷詩的景象完全是一致的。 “江村煙外雨腳明,歸雁行邊余疊巘”,遠處,雨霽后煙外的江村十分明凈,一行歸雁邊上,還有重疊的小山,恰與蘇詩“中流回頭望云巘”相當。
詩人由觀畫而思念南方的家鄉(xiāng),因鄉(xiāng)思而產(chǎn)生請郭熙畫江南山的意念。第三層的前二句寫懷鄉(xiāng), “坐思黃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隨陽”,坐,頓時。陽,陽氣,大雁是候鳥,隨陽氣飛翔。觀看郭熙畫,頓時想到洞庭湖邊經(jīng)霜的黃柑,嘆恨自身宦游京師,不能像鴻雁那樣,隨著陽氣飛到江南。洞庭霜,化用劉長卿《答鄭騎曹青桔絕句》: “書后欲題三百顆,洞庭更待滿林霜?!秉S庭堅是洪州分寧人,離洞庭湖尚遠,本詩乃以“洞庭霜”泛指江南地區(qū)。 “熙今頭白有眼力,尚能弄筆映窗光”,此時,郭熙雖說已經(jīng)頭白衰老,但眼力尚佳,還能映著窗外的光亮揮毫作畫。這一層詩意,前二句承上,后二句啟下,結(jié)構(gòu)作用很顯明。
最后四句,表述敦請郭熙畫作江南山以慰鄉(xiāng)思的詩意。“畫取江南好風日,慰此將老鏡中發(fā)”,寫本詩時,黃庭堅四十三歲,故云“將老”, “鏡中發(fā)”,語見李白《將進酒》“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用江南山水的畫境,來寬慰懷鄉(xiāng)的情思,真是一種良好的愿望,方東樹評此兩句詩,說: “點出宗旨” (《昭昧詹言》),極是。 “但熙肯畫寬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鄙焦壬钪?,杰出的畫家,確是要花很長的構(gòu)思時間,因此表示,只要郭熙肯作畫,盡管他放寬日程也不妨。這里,詩人檃括杜甫《戲為王宰山水圖歌》: “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的句意,運用開拓出去的手法,詠寫自己敦請的誠意,益見情真意切 這四句詩,也是和蘇軾原唱之意,蘇詩尾句云: “為畫龍門八節(jié)灘,待向伊川買泉石”。同樣有請郭熙畫作龍門圖的意思,但是,東坡原唱述買田歸隱之意,而山谷和詩卻抒懷念故鄉(xiāng)之情,詩的宗旨,已有脫換。
和詩難,次韻詩又難,次韻題畫詩更難。和詩要受原唱詩意的限制,次韻詩又要受詩韻的限制,次韻題畫詩,既要步其原韻,和其詩意,還要處處扣合畫境。黃庭堅次韻蘇詩,和其詩而不受拘束,時有脫換,扣郭畫而有變化,迭見新意,起接無端,流轉(zhuǎn)自如,筆勢雄健,誠為詩家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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