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黃昏,是動感情的時刻。風燭殘年的老母親惆悵地倚閭盼望浪子歸家;少女們咬著嘴唇,心旌搖簇地傾聽著窗下求戀者的小夜曲;而那遠離鄉(xiāng)井的旅人,也不禁在異地的暮色中勾起濃重的鄉(xiāng)思,如果他湊巧是詩人,便會象孟浩然那樣地吟出: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那愁思,正象薄暮的煙靄那樣侵入人的心頭,愈來愈濃郁,愈來愈厚重,終于象昏暝的夜幕似地壓得人難以掙脫。難怪詩人總愛融情入景地選擇“煙”來渲染惹愁的暮色,而不用華燈和暮歸者的喧笑。
瞧,這首《菩薩蠻》正是用畫筆在廣漠的平林上抹出牽動愁思的如織暮煙。畫面的靜景帶有動勢,它暗藏著時間在瞬息之間的冉冉推移。當遠眺著暮靄籠罩的平林的第一眼,望中還呈現(xiàn)著寒碧的山光,該是太陽垂沒未久吧! 只是詞人避免了諸如落日余暉這樣的明調(diào)子,以免損害蒼涼味的基調(diào)的統(tǒng)一罷了。但一轉(zhuǎn)眼,暝色已悄悄地降臨了。這和英國詩人雪萊的名作《云》描寫暮夜遞嬗一樣:
當落日從明亮的海發(fā)出
愛情與安息的情熱,
而黃昏的堇色的帷幕也從
天宇的深處降落……
但是,我們的詞人更著意在“暝色”之下用了一個神來之筆的“入”字,把暝色人格化,比作一個帶來了離愁的闖入者,比“夜幕”這一類平泛的靜物更能使景色活躍在讀者的心頭眼底。于是,高樓上孤單的愁人,就益發(fā)和冉冉而入的暝色融合在一起了。
這樓頭的遠眺者是因何而發(fā)愁呢? 我們不禁要想起“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這兩句漢代古詩。她是在懷念、期待遠人。從下片,我們可以想象,那征人是已經(jīng)有了行將歸來的消息了吧。但此刻呢,他在何處,在做什么?是日暮投宿的時候了,他正在走入一家村舍嗎?還是早已打尖,此刻正和旅伴在酒肆中暢飲,乃至在和當壚的酒家女調(diào)笑? 或者,由于什么事情的牽扯,他至今還不曾踏上歸程呢? 向心頭襲來的各種怪異的聯(lián)想,不斷增添這女子的愁思。馬克思所收集的十九世紀無名詩人的詩歌中,有一首題作《給愛人》的短詩,也寫出過這種日暮懷人的憂心:
明亮的熱鬧的白晝剛剛靜息,
黑夜的陰影又在大地上降落,
黑夜的憂愁緊緊壓住了我的心:
我的愛人這時在做什么?
這悵惘、哀怨而又纏綿的期待,自然會使樓頭人產(chǎn)生有如王維詩“心怯空房不忍歸”的心情。這驅(qū)使她佇立于玉階,癡癡地、徒勞地茫然望著暮色中匆遽歸飛的宿鳥。鳥歸人不歸,觸景生情,這歸鳥又惹起無限愁思。那阻擋在她和征人之間的遙遠的歸程啊,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長亭、短亭!
眼前所見的日暮景色,這平林籠煙,寒山凝碧,暝色人樓,宿鳥歸林;心頭所想的那遠人,那長亭、短亭,以及橫隔在他們之間的迢遞的路程……真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歷來解說這首詞,雖然有不少論者認為它是眺遠懷人之作,但更多的人卻說它是羈旅行役者的思歸之辭。后一種理解,大概是受了宋朝文瑩《湘山野錄》所云“此詞不知何人寫在鼎州滄水驛樓”一語的影響吧。以為既然題于驛樓,自然是旅人在抒思歸之情。其實,古代的驛站郵亭等公共場所以及廟宇名勝的墻壁上,有些詩詞不一定是即景題詠,也不一定是寫者自己的作品。細玩這首詞,也不是第一人稱,而是第三人稱。詞中的“高樓”、“玉階”,也不是驛舍應有之景。驛舍郵亭,是不大會有高樓的;它的階除也決不會“雕欄玉砌”,正如村舍茅店不能以“畫棟雕梁”形容一樣。同時,長亭、短亭,也不是望中之景;即使是“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中的最近一座,也不是暮色蒼茫中視野所能及。何況“長亭更短亭”,不知凡幾,當然只能意想于心頭,不能呈現(xiàn)于眼底。
李白究竟是否是這首詞的作者,也是歷來聚訟不決的問題。光以《菩薩蠻》這一詞調(diào)是否在李白時已有這一點,就是議論紛紜的。前人不談,現(xiàn)代的研究者如浦江清說其無,楊憲益、任二北等信其有;而它的前身究系西域的佛曲抑系古緬甸樂,也難以遽斷。有人從詞的發(fā)展來考察,認為中唐以前,詞尚在草創(chuàng)期,這樣成熟的表現(xiàn)形式,這樣玲瓏圓熟的詞風,不可能是盛唐詩人李白的手筆。但這也未必可援以為據(jù)。在文學現(xiàn)象中,得風氣之先的早熟的果子是會結(jié)出來的。十三世紀的詩人但丁,幾乎就已經(jīng)唱出了文藝復興的聲調(diào),這是文學史家所公認的。六朝時期的不少吳聲歌曲,已近似唐人才開始有的、被稱為近體詩的五言絕句。以文人詩來說,隋代王績的《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如果把它混在唐人的律詩里,不論以格律或以風味言,都很難辨別。這不過是信手拈來的例子。李白同時人韋應物既然能寫出象《調(diào)笑令》(“胡馬,胡馬”)那樣的小詞,為什么李白偏偏就辦不到呢?
總之,迄今為止,雖然沒有確切不移的證據(jù),斷定這首詞必屬李白之作,但也沒有無法還價的證據(jù),斷定確非李白所作。這里有一件小小的頗堪尋味的事情:詞中用了“傷心碧”這樣的字眼。“傷心”在這里,相當于日常慣語中的“要死”或“要命”。現(xiàn)在四川還盛行著這一語匯。人們常常可以聽到“好得傷心”或“甜得傷心”之類的話,意即好得要命或甜得要死。這“傷心”,也和上海話中“窮漂亮”、“窮適意”的“窮”字一樣,作為副詞,都與“極”同義。“傷心碧”也即“極碧”。杜甫《滕王亭子》詩“清江錦石傷心麗”,“傷心麗”,也是“極麗”的意思。李白和杜甫都在四川生活過,以蜀地的口語入詞,化俗入雅,妙語天成。這是不是也可以作為這首詞是李白作品的一點姑妄言之的佐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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