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積雨輞川莊作》唐山水詩鑒賞
王維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這首詩是詩人閑居田園的即景之作。“輞川莊”是王維晚年常居的一所山莊別墅,在陜西藍田終南山下。這是一所大莊園,有山林,有水田。王維中年信奉佛教,虔誠修養,齋食參禪,不關心現實政治,追求自我道德完成。這詩便是寫輞川山莊接連幾天雨后的生活觀感,抒發佛家禪悟的體會,領會與世無爭的愉悅。由于它即景抒情,融情于景,出色的山水田園描繪,入微的禪悟體會,因而備受稱道,譽為唐詩壓軸之作。
詩從積雨寫起。首聯寫山莊農民生活情景。連天下雨,山林積水,無人活動,格外空寂,只見一縷縷炊煙緩緩升起,更顯得缺少生氣。農民在新墾農田排除積水,家里為他們準備餉午飯。這是積雨給山莊農民生活帶來的一點變化。次聯寫山莊自然景物。迷濛的水田里飛出了水鳥白鷺,陰涼的夏天樹木深處傳來黃鶯兒歌唱。積雨給水鳥帶來歡快,使鳴禽更覺涼快。這是禽鳥對積雨的反映。三聯寫自己的山中生活情景。詩人來山莊是為了習靜滅慮,事佛參禪,信守齋戒,清飲素食,積雨對他無多影響。雨停了,也出來散步,欣賞朝開暮落的木槿花,在松樹下歇息,順便折取一點野菜。這時節,這生活,使他體會了一種精神愉悅。末聯便用兩個典故寫這種愉悅。上句用《莊子·寓言》載,楊朱出門到老子那里求教,旅途中投宿,主人一家對他十分尊敬,給他讓座; 受老子教誨回來,又在這家投宿,主人對他不禮,搶了他的座位;這是因為往日志高氣揚的架子消失了,變得非常謙卑。下句用《列子·黃帝》載,海邊有個少年,天真善良,海鷗飛來與他游玩;后來他父親叫他捕捉海鷗,有了加害之心,海鷗也對他疑慮戒備,不飛近他了。這里用來表示自己隱居奉佛,超脫物外,參禪齋戒,心情愉悅,體會到楊朱接受道家思想后的轉變心境,自信會解除世上一切疑慮,所以說自己變了,人們沒有什么可戒備自己了。
從思想上看,這首詩的主題是山莊積雨后的生活即景抒懷,主題思想則是抒發佛家禪悅和道家清德。佛家的四大皆空與道家的返歸自然,在詩人的思想感情里溶為一體。作為佛徒,作為隱者,他都體會真諦,獲得至樂,道德自我完成了,所以他精神愉悅。實質上,這是一種消極的人生觀念和處世態度。但是在當時,即唐玄宗天寶年間的政治現實中,這種人生處世卻有一定積極意義,保持自身清高,抗拒奸佞專政。在詩人主觀意識上,其實并不自卑,也不傷感,而有自信的高揚情懷。所以這詩的思想情調并不低沉。
從藝術上看,詩人熟練運用律體形式,精確提煉詩歌語言,抒寫了對眼前生活情景的真實細致的內心感受。詩人筆下的情景并非客觀的描摹,而是內心感受到的情景。景因情來,情從景出,所以情景交融,而見其人。積雨是山居生活一種自然現象,對人們生活和禽鳥都會帶來變動,有所反映。但是不同思想感情的人反映并不一樣。王維是位朝官、名士、佛徒兼為隱者,而且是杰出的詩人、畫家。來到輞川別業,他擺脫了仕途煩惱,保有佛徒隱者胸襟,接觸的是農民、山林、水田和禽鳥; 他的藝術才能得以自如地發揮,恰到好處地表現他內心感受最深刻之點。這詩并無特別精心的構思,只是寫積雨后即目所見的感受。先是山林景象和農民活動,次為水田樹木和水鳥鳴禽,前半構成積雨后山居生活的宏觀環境,其特點是,常情容易引起厭煩的積雨,在山里并無異常的反映,雖然有點潮濕低壓,卻仍然各得其所的自在生活,仿佛更添了一些生氣。空寂與音響,平靜與活動,互為因果,相映成趣。這是詩人眼里的山莊,也是他生活的環境。他感到愜意,更有體會,所以敏銳抓住積雨景觀的主要特征,出色表現它的主要情致,描繪出一幅山莊積雨的圖畫,顯示出一位優雅愜意的詩人形象。然后便直抒胸臆,使畫意的詩情更為顯豁,使詩人的形象更為鮮明。他從木槿花看破人生,進山原為參禪; 折野菜足以果腹,奉佛本須戒齋; 與道家一樣回歸自然,毫無機心。他自覺置身物外,因而看人與禽鳥也欣然自在。出色的積雨山林田園的描繪,正由于詩人入微的佛理道義的體悟,這是它藝術成功、意境高妙的主要原因和主要特點。至于說它的名句“漠漠”二句,抄襲了唐詩人李嘉祐五言名句而加上“漠漠”、“陰陰” (見李肇《國史補》),或者說它好就好在加了此二疊詞(見葉夢得《石林詩話》),則是推陳出新和修辭技巧問題。如果不是由于王維這樣感受到積雨山林田園的情致,即使用了李嘉祐這兩句五言,也不一定會選擇這兩個疊詞。這是顯而易見的創作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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