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詩歌·楚辭·屈原·楚辭·離騷》鑒賞
屈原
一
1.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2.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二
3.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4. 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5. 日月忽其不淹兮,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6.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7.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
8.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9.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10.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11.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
12.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13.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14.冀枝葉之峻茂兮,愿竢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15.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妬。
16.忽馳鶩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17.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咸頁頷亦何傷!
18.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令,索胡繩之纚纚。
19.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20.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21.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茞;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22.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23.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24.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25.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26.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27.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28.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
29.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
30.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惟昭質其猶未虧。
31.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32.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三
33.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鮌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3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35.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36.依前圣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
37.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38.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劂家。
39.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40.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41.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
42.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
43.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44.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45.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46.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
47.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48.吾令羲和弭節兮,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49.飲余馬于咸池兮,揔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50.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51.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
52.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53.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54.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55.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56.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 吾令蹇修以為理。
57.紛總總其離合兮, 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
58.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59.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60.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
61.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62.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63.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64.閨中既已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四
65.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
曰: “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66.思九州而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
曰: “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67.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
68.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69.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70.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71.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行。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72.曰:“勉升降以上下兮, 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
73.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
74.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75.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鴂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76.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
77.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78.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79.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
80.椒專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81.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蘺!
82.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
83.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84.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米長。
85.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而自疏。
86.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
揚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87.朝發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88.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89.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侍。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90.屯余車以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
91.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樂。
92.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五
93.亂曰: 已矣哉! 國無人,
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本篇是屈原作品中最長、最有代表性的佳作。它大約作于屈原被放逐江南時期,即楚頃襄王初年。
“離騷”之題義,歷來眾說紛紜。司馬遷《史記》引劉安之說云:“‘離騷’者,猶離憂也”。班固《離騷贊序》云:“離,猶遭也;騷,憂也。明以遭憂作辭也”。又據現代學者考證,“離騷”,即“勞商”,本為楚曲之名。準此,袁梅認為:《離騷》之篇名,“由于屈原遭罹憂患,幽思長愁,于是,襲用楚曲舊題,創作新辭,以抒發自己悲憤交集、抑郁不平之情”(見《屈原賦譯注》)。我覺得,此說可通。
作者在詩中反復申述自己遠大政治理想,訴說在政治斗爭中所受迫害,揭露現實之黑暗,并借幻想境界的描繪,表達了自己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對理想的不懈追求和對邪惡勢力的不妥協的斗爭精神。作品以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憂國憂民、疾惡如仇、追求理想、向往光明的高尚完美的古代藝術典型。它是一首自敘性的長篇抒情詩,使楚辭達到了藝術發展的頂峰。
* * * *
這篇長詩,規模大,用字多,建構龐雜,據有人統計,光通假字就有100多個,不常用的冷僻字詞還有許多,至于虛詞則更多了,達460以上。其中“兮”187個、“云”98個、“以”71個、“其”33個”和“而”71個。使用現代標點符號之后,在分段上就有數十種之多,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顯神通。本書采用“五段分法”,即:
第一段(開篇八句):自道身世。
第二段(3-32):罹難不移志。又分六層意思:
一層:反復表志(3-6);
二層:以史為鏡勸君,始終不改素志(7-12);
三層:哀所育之才之變節,小人爭相鉆營(13-18);
四層:效法“前修”,不用于今人(19-21);
五層:怨靈修,憤小人(22-26);
六層:廢斥之后,甚至“體解”,仍堅守志節不變(27-32)。
第三段(33-64):奮力求索。也有兩層意思
一層:求祖哭訴(33-48):
①女媭之告誡(33-35);
②向重華陳辭(36-48)。
二層:上下求索(49-64):
①上天求帝不予見(49-52);
②下地三索皆不得(53-55-58-61-64)。
第四段(65-82):擬作遠游。也有兩層意思:
一層:兩次勸遠行(65-75):
①靈氛占卜勸遠行(65-69);
②巫咸勸慰早決斷(70-75);
二層:徘徊難行(76-92):
①決斷出游前的思慮(76-85);
失望——自慰——出游
②設想遠游自疏(86-90);
③臨行前又見悲懷(91-92)。
第五段(全詩之尾節)將從彭咸(93)。
下邊按段釋詞解說并語譯——
第一段:自道身世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一、詮詞釋句
高陽——傳說中古帝顓頊的稱號。苗裔:后代子孫。據說,顓瑣為楚王族之遠祖,屈氏是楚王族之一支,故屈原自稱高陽氏之苗裔。朕(zhèn震),我。古代為第一人稱代詞。至秦始皇時才專用為皇帝之自稱。皇考,舊時對已死的父親之尊稱。皇,美也、大也。考,父死稱考。伯庸,屈原父親的表字。
攝提,“攝提格”的簡稱,古代紀年的術語,寅年的別名。孟陬(zōu鄒),一年之始的正月。庚寅,是屈原誕生之日的干支。
皇覽,即皇考觀察。揆(kuí葵),估量。初度,初生時的器宇、氣度。錫,賜也。嘉,美善。
正則,屈原名平,正則,即公正法則,含有“平”的意思。“靈均”,本意“極好的平地”,含有“原”的意思。“字”,按人名的字義另取別的名,叫“字”,也稱“表字”。
二、語譯全段(以袁梅譯語為基礎,略加改動,力求協韻,下同):
我是古帝顓頊——高陽氏的裔孫,
伯庸,就是我先父的尊名。
正當夏歷寅年的孟春正月,
在庚寅之日我就呱呱降生。
生父觀察我初生的器宇、氣度,
始將美名賜予兒身;
我的美名叫做“正則”,
我的表字喚為“靈均”。
第二段:罹難不移志
先看第一層意思:反復表志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一、詮詞釋句
紛,眾盛貌或美盛貌。內美,內在的固有美好品質。重,復,加,再。修能,修,長也,一作“秀”,因音近而通假。能,才能、才干;一作態,與能通假,容態。修能,即外在的姿容與才藝。
扈,楚地方言,言“披”為“扈”。江籬,生于江中的香草,即“蘼蕪”。辟芷,辟,通“僻”,生于幽僻之處的芳芷,也是香草。紉,聯綴。秋蘭,指秋天開花的一種蘭草,生于水邊的叫“澤蘭”,長于山中稱“山蘭”,均有香氣,多年生之草本植物。“楚辭”中的諸多“蘭草”與今之“蘭花”有別,前者屬菊科,后者為蘭科。佩,即指佩帶于身上之飾物。
汩,讀mì密,當是“汩”之誤。汩(yù遇)迅疾貌;一讀gǔ骨,治理、疏通或水流貌,此取第一音義,形容時光流逝得快。不吾與,“不與吾”之倒文。“與”,待也,猶言不等待我。
搴(qiān牽),拔取或攀折。阰(pí琵),楚南方言,小山坡稱“囟比”,大土岡或曰“阰”。木蘭,香木辛夷之一種,花白,高數仞,樹去皮而不死。攬,采集。宿莽,是一種經冬不枯的紫蘇草。《方言》:“蘇,芥草也。南楚江湘之間謂之‘莽’”。
日月,指時光。不淹,不久留。代序,代,更代。序,次序。代序,即相遞更代。一說,代序即代謝,古人序、謝,同聲相通。
惟,思。零落,飄落,衰落。美人,喻君主。此喻楚懷王。遲暮,晚暮,此指年老。
不,何不之省文。《文選》無“不”字,誤。撫壯,趁此或掌握這壯盛之年的良機。撫,持也,或掌握或趁著。壯,美盛或壯盛之年。棄穢,拋棄穢濁惡行,或喻指拋棄穢政。度,指美人之器度,或指治國法度。騏驥,良馬之名。此以良馬喻賢才。
乘騏驥,即喻任用賢才。來,猶言“請來”,是召“美人”之詞(用王夫之說)。道,同“導”,即前導。先路,前路,先驅。
二、語譯此段
我生來具有的內在美質,
又有那外表清秀的豐姿;
身披蘼蕪、香芷制成的的飾物,
胸佩成串秋蘭宛若美琪。
我勤勉修行,匆匆還將不及,
惟恐時不我待,人生易老;
清晨,我攀折岡上木蘭花枝,
薄暮,又去沙洲摘采紫蘇香草。
匆匆日月迫不久留,
春去秋來依次循回;
感念草木之飄零殞落,
只恐美人又年邁色衰。
何不趁此盛年拋棄邪穢,
何不改善你的氣度和治國法度,
駕著騏驥良馬自由馳騁吧,
請來啊,我在前面為您引路!
再看第二層意思:以史為鏡勸君,始終不改素志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先看前八句,以史典勸君
一、詮詞釋句
昔三后,即古之三君。后,君也。三君,指夏禹、商湯、周文王。一說楚之先君,如戴震云:“三后,謂楚之先君賢而昭著者,故徑省其辭,以國人共知之也。今未聞。在楚言楚,其熊繹、若敖、蚡冒三君乎?”(見《屈原賦注》)純粹,素絲純白不雜叫“純”;精米凈齊不雜叫“粹”。此指德行至善至美,毫無瑕疵。固,本。眾芳,喻群賢。在,此指薈萃、聚集。
申椒,一種果實較大的花椒。申,大也。一說申地所產花椒。菌桂,當作“箘桂”,即肉桂,一種香木,可入藥。豈惟,是反詰語,猶言“難道唯獨”。惟,通唯。蕙,蘭之一種,一莖而多花。茝(chǎi釵上),一種香草,葉小如萎狀。
堯舜,古帝之名。堯,古唐帝,帝嚳次子,史稱“唐堯”。繼其兄縶為天子,相傳有德政。舜,古虞帝,姚姓,初居畎畝之中,有美譽,堯舉之使攝政,大有治績。三十年,受禪即帝位,史稱“虞舜”。耿介,光明正大。遵道,既遵循正道。得路,得到康莊大道。
猖披,一作“裮披”。是說衣不束帶之狀。此處借喻放縱不檢之行為。捷徑,邪出之小路。捷,直急,邪出。窘步,步履迫促難進,猶言寸步難行。
二、語譯此段
古昔三王品德高尚完美,
廣引眾芳——群賢聚于一堂;
性喜雜用申椒與箘桂,
當然不僅使蕙、芷為你吐香!
那英主堯舜何其光明正大,
遵循正道而行,千路坦平;
那暴君桀紂何其狂悖不羈,
只抄邪路而走,竟然寸步難行!
下邊十六句:表示自己始終不改素志
一、詮詞釋句
惟夫,此惟,是語助,無義。“夫”,猶“彼”。黨人,此指楚國結黨營私之一伙小人。偷樂,茍且偷安。“偷”,即“婾”字,有巧黠茍且之意。幽昧,幽暗,昏暗。
憚殃,畏懼災殃。皇輿,君王所乘之車,此喻國家。敗績,本指軍隊大崩,兵車傾覆,此喻國家覆亡之禍。
忽,風疾貌。猶言“匆匆”。及,趕上,即指從后面追及。踵武,足跡、步武。喻所行之道,所創之業。
荃(quán全),即“蓀”,一種香草,此喻君主、楚懷王。中情,即“衷情”,內心之真情。齌怒,暴怒。齌(jì記或qī妻),本指以急火燒飯,此形容怒氣如烈火猛燒。
謇謇,或作“蹇蹇”。謇(jiǎn儉),本指步履艱難,此引申為忠貞敢諫貌。忍,忍于心而不言。
九天,相傳天有九重,九天,即指蒼天。正,同“證”,作證,為證。此言指天為誓,以證明自己之忠貞。一說,作“征”,含征驗之意。靈修,此指楚懷王。王逸注:“靈,神也;修,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也。故以喻君”(《楚辭章句》)。
成言,已成之諾言,即有成約。一作“善言”解。悔遁,因反悔而變卦。遁,移也,遷也,此指改變了心意。
離別,不是一般的別離,是指被國君疏遠而離去。有他,有其他打算。數化,屢次變化,言主意搖擺不定,變化無常。
二、語譯此段
結黨營私之輩,只知偷安茍且;
他們的路越走越隘險暗幽;
難道我會害怕身遭殃禍?
只是擔心我君之車傾覆難收。
我勤懇地前前后后效勞奔走,
但愿能追上前王們的步武;
可惜,君王不察我之赤心一片,
反信讒言竟然對我勃然暴怒。
我本知忠言直諫會招來禍患,
但寧受苦難也決不舍棄正途;
我愿向蒼天起誓,讓天作證,
一片丹心全為君王社稷扶。
當初彼此既訂有盟約,
卻又變卦反悔而有他心;
現在,我已不怕同你道別,
只為君王多變無常而哀吟!
接著,看第三層意思:哀所育之才變節,小人爭相鉆營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竢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妬。忽馳鶩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咸頁頷亦何傷! 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 索胡繩之纚纚。
先看前十六句:所育之才變節,小人處處鉆營
一、詮詞釋句
滋,是茲之通借,《說文》:“茲,草木多益也”。引申為種植、培栽。九畹,畹(wǎn碗),《說文》:“田三十畝曰畹”。王逸說十二畝為一畹,時代不同,制度各異,不必拘泥。九畹,言其田畝之多。樹,此名作動用,即種植。
畦,壟。此作動詞用,即一畝一畝地栽種。留夷、揭車,均為香草名。前者為芍藥之別稱;后者,一名氣輿,味辛,花白。杜衡,一作“杜蘅”,似葵而香,俗稱馬蹄香。此以栽種花草借喻培育各種人才。
峻茂,高大茂盛。竢,乃“俟”之異體,等待。刈(yì義),收割、收獲。喻任用賢才。
萎絕兩句,萎絕,枯萎零落。蕪穢,荒蕪污穢。這些都是比喻句,是說自己栽培的賢才遭受挫折原不足傷,可悲的是他們的變節與墮落。
眾,指結黨營私的群小。競進,爭先恐后地追逐利祿權勢。貪婪,王逸云:“愛財曰貪,愛食曰婪。”憑,讀作“馮”,滿也。指群小貪求甚多。 猒,同“厭”,又同“饜”,滿足。
羌,楚地方言的發語詞。又可訓為“乃”或“怎樣”等義。內恕己,內心寬恕自己。以量人,以自己小人之心衡量別人。興心,生不良之心,指嫉妒賢良。
馳騖(wù務),馬亂馳。急,謀求、貪求,或急于追求。
冉冉,猶“漸漸”。修名,美好名聲。
二、語譯此段
我已種植春蘭九畹,
又栽了香蕙百畝之多;
還一畦畦地種上芍藥與氣輿,
更雜栽了杜蘅、芳芷滿草坡。
希望它們枝葉繁茂,身高冠大,
等它們成長之后,我將收獲攜歸;
即使零落凋萎,也無損我栽培興致,
可悲的是眾芳竟然荒蕪雜穢!
群小們爭逐利祿無比貪婪,
獲得越多越是無饜地索求;
他們常以私心度人而寬恕自己,
他們各生歹心,總以賢者為仇。
人們如群馬交馳,爭勢逐祿,
我對此,卻從來不急不愁;
想及自己暮年漸漸來到,
至今美名未就,實在令我擔憂!
再看后八句:惟恐修名不立
一、詮詞釋句:
墜露,滴落之露水。落英,即落花。英,花、花瓣。此是以飲墜露與餐落英,表明自己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
信姱(huā夸),確實美好。信,真實或誠然。姱,美好。練要,練,精。要,約束。朱熹云:“言所修精練,所守要約也。”意即精誠專一。顑頷(kǎnHàn砍憾),而容憔悴。洪興祖補注:“顑、頷,食不飽,面黃貌。”
擥,同“攬”,作“持”解,或“采摘”之意。木根,泛指香木之根。結茝,結、系、束。茝,同“芷”,白芷。貫,串,系成串。薜荔,常綠藤植物,又名木蓮,古人視為香草。落蕊,摘落的花蕊。蕊,花心。
矯,舉起;取用。菌桂,應作“箘桂”,即肉桂。紉,王夫之云:“紉而揉之也”。索,本作繩索,此作動詞用,編為繩索。胡繩,香草名,有莖葉,可作繩索。纚纚(xǐxǐ洗洗),形容繩索相聯而美好的樣子。
二、語譯此段
清晨,我暢飲木蘭上晶瑩的墜露,
黃昏,我摘秋菊之花細細品嘗;
如果我的衷情是精誠專一,
即使長饑枯瘦又有何傷?
攬取香木之根,又將白芷束起,
還采薜荔之蕊,串成了美麗花鞭;
我佩用箘桂,且又同香蕙聯綴,
用胡繩捻索,使之纚纚爭嬌。
再接著,看第四層意思:效法“前修”,不用于今人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 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一、詮詞釋句
謇(jiǎn簡),楚語中句首發語詞。法,效法。前修,即前代賢人。修,美善。服,用。此指效法前賢之事,不為世俗小人所用。
不周,周,相事,相容。不周,不相合。依,依從,按照。彭咸,據王逸注云:“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又據譚介甫《屈賦新編》考訂,彭咸與巫咸,是殷商時代兩個賢人。遺則,傳下來的法則,具有典范、榜樣的含義。
太息,即嘆息。掩涕,掩面而拭淚。民生,即人生。一說,人民的生計。
修姱,修潔美好的德行。鞿羈,鞿(jī基),馬韁繩。羈,馬絡頭。此處各作動用,指約束自己,潔身自好。誶(suì歲),《說文》:“誶,讓也”。讓,責備,此謂責備之讒言。一說,諫諍,指屈原向君王進諫。替,廢棄。
前句之“以”,作因為解。蕙纕(xiāng香),是纕蕙之倒文,纕,佩帶。申之,猶言加上。申,重復、復加。攬茝,采集芳芷。
所善,所喜愛的東西。善,崇高、愛好。九死,九,極言其多,是夸張之詞。猶未悔,也不悔,猶言“萬死不辭“,表明自己對于理想,決不妥協,堅持到底。
二、語譯此段
我仰慕前賢,由衷效法,
卻不為世俗小人所容;
雖然不合今人之所好,
我愿以彭咸之遺則是從!
我長嘆,我掩面泣淚,
哀傷人生之多難多悲;
我一直堅信誠美,潔身不改,
早上被讒而傍晚即貶遭災!
既因佩香蕙而為之廢斥,
又對我采集芳芷大加謗誹;
至于我對自己的崇高理想,
即使身罹九死,也決不與心違!
又接著,看第五層意思:怨靈修,憤小人。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一、詮詞釋句
浩蕩,本作大水貌,此引申為放縱自恣,反復無常,不知深思熟慮。一作“荒唐”之轉音。姜亮夫認為:浩蕩,猶今言之荒唐,一聲之轉,今言胡涂,即王注無思熟之義。民心,人心。這是詩人指自己的一番苦心。意指楚王不辨忠奸善惡。
眾女,喻群小、眾丑、奸佞們。娥眉,蠶娥之觸須細長而曲,本形容女子的美貌。此喻美德懿行和卓絕才能。謠琢(zhuō濁),造謠誹謗。善淫,善于干淫邪之事。淫,放蕩。這是“眾女”詆毀之言。
工巧,善于作偽取巧。偭(miǎn免),違背、背棄。規矩,規,定圓形之器;矩,定方形之具。此喻指法則、法度。改錯,這錯是“措”之通假,指措置、措施和安排。改錯,即改變措施。
繩墨,工匠取直線用的引繩彈墨的工具,俗稱“墨斗”。此喻直道、正道。曲,邪曲之道。周容,茍合取容,佞巧之貌,取悅于人。度,法度或準則。以上意指爭著茍合取容為準則。此斥責群小們枉道茍合以迎時悅世。
忳(tún屯),憂悶。郁邑,即“郁悒”,憂思郁結。侘傺,王夫之云:“失志無聊,而遲立貌。”失意、孤獨、呆立的樣子。
溘死,溘(kè克),忽然。溘死,突然死去。以,或者。流亡,飄泊異鄉,一說隨水流而逝去。亡,去也。態,此指茍合取容的邪淫之態。
以上三節文字,是對楚王的不明是非忠奸,對于眾人的茍合媚俗,肆意進讒,十分憤慨,表示自己雖身處危難,仍將堅持斗爭。
以下兩節文字是說猛禽與凡鳥難以為群,忠奸不相為謀;為堅持正道而作出犧牲,素為古圣賢者所推許。詩云——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一、詮詞釋句
鷙鳥,鷹隼一類的猛禽。不群,指不與凡鳥同群。喻剛正高尚者不屑與奸佞小人為伍。固然,本來如此。
方圜,即方圓。此“方”,指剛正者的方正之行,圜,指逸佞者的圓滑猥瑣。能周,能夠相合。異道,不同道。
屈心抑志,心志受到委屈壓抑。忍尤,尤,罪過。忍尤,忍受小人橫加的罪名。攘詬(gòu夠),忍受辱罵。攘,借作“囊”,含包容之義。詬,恥辱。《禮記·儒行》鄭注:“垢病,猶恥辱也。”
伏,讀為“服”,保持。死直,堅守正義而死。前圣,即古圣前賢。厚,贊許,重視。
二、語譯此段
我怨君王放縱自恣行無準則,
始終不體察人之一番苦心;
眾女嫉妒我之蛾眉秀美,
造謠詆毀,說我善于邪淫。
時俗之人,真能作偽取巧,
放棄規矩,任意改變措施;
違背繩墨,追求邪曲之道,
爭相取容,作為效法之姿。
憂愁煩悶,常因失意而佇立,
此時此境唯我獨窮;
寧可溘然死去,隨長流而逝,
也不許自己效此茍媚之容!
剛猛鷹隼不屑與凡鳥為伍,
兩類異禽,自古莫能同欄;
方枘與圓鑿,當然不可相合,
準此之理,人不同道,豈能相安?
內心委屈,意志遭到壓抑,
忍受妄加之罪,簡直忍辱蒙羞;
為直道獻身,永守高潔之志,
原來就是古圣前賢們之所求!
最后,看此段之第六層意思:廢斥之后,甚至“體解”,仍堅守志節不變。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惟昭質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憂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一、詮詞釋句
相道,觀看道路。一說,相,擇也。不察,未考察明白。此指擇道不明。延佇,即長久站立。反,同“返”。此處表現詩人心境矛盾,欲留不可,欲去不忍。
回朕車,回轉我的車。復路,回復舊路,即走回頭路。及,趁著。行迷,迷路。這是說,趁著迷途不遠,趕緊回車,走向原來道路。
步,此指馬之徐行。蘭皋,生有蘭草的水邊高地。椒丘,長有椒樹的山丘。蘭椒在此為理想生活的象征。《文選》五臣注曰:“行息依蘭椒,不忘芳香以自潔也”。且焉止息,暫且在此休息。
進不入,進,進仕,參預朝政。不入,不納不為所用。以離尤,以,猶“而”,離,同“罹”。尤,罪愆。罹尤,即獲罪。初服,當初未仕前的服飾。語意雙關,也喻指自己的“素志”與“初衷”。
以上八句,表明被廢棄之后,仍不變初衷,堅持自己高潔的理想。在后邊十六句中,還反復表明這一點。
芰(jì寄)荷,均為水生草本植物:芰,果實是菱;荷,根莖是藕、果實是蓮子。舊說都將芰荷分為兩物,經馬茂元詳考,認為芰荷為一物,即荷葉。衣,上衣;裳,下衣。芙蓉,此指荷花。
不吾知,即不知吾,不了解我。亦已兮,也就算了吧。信芳,真正的芳潔。
岌岌,高聳貌。陸離的解釋有三說:一說漫長的樣子;一說參差不齊;又一說顏色斑駁,或美好分散貌。詩中以“岌岌”與“陸離”對舉,以取第一說為宜。上文的“衣”與“裳”,用以喻其內心清白;這里的高冠長佩,表示自己行為的特異。
芳與澤,指香草的芬芳,佩飾之光澤。一說,澤,應作川澤解,指卑下地方,引申為污濁。昭質,明凈純潔的本質。亦即前述之“內美”。未虧,未受虧損。
忽,悠忽地、不著意貌。游目,縱目而望。四荒,四方荒遠的地方。朱熹《集注》云:“言雖已回車反服,而猶未能頓忘此世,故復反顧而將往觀乎四方絕遠之國,庶幾一遇賢君,以行其道。”言之成理,可取。
繽紛,盛多的樣子。繁飾,眾多飾物。菲菲,芬香濃烈。彌章,愈加顯著。彌,愈加。章,同“彰”,昭著。
民生,此為人生,含有“人們”的意思。所樂,所喜愛。好修,本訓好作修飾。此寓有修身潔行之意。
體解,即肢解,古代的一種酷刑。此處猶言“粉身碎骨”。懲,懲治,懲創。
二、語譯此段
我低頭細想,決心反回;
深悔當初自己擇路不慎,
調轉我車子折向舊路,
趁著迷途不遠而早早而歸!
我讓馬兒緩步于蘭皋之上,
又駐馬于椒丘暫且鞭策不揮;
進身不納,反而無辜獲罪,
我將離退朝廷而重整舊衣。
先裁剪荷葉縫作上衣,
再綴蓮瓣作為下裳;
世人不了解我,也就算了吧,
只要我本性真正高尚芬芳。
華冠岌岌高聳,戴在頭上,
佩帶陸離漫長,掛在腰身;
芳香與垢膩雜糅交混,
唯獨我的明潔本質未損毫分。
悠然回顧而縱目遠望,
將去游覽那荒遠的四方;
我的佩帶、服飾繽紛繁盛,
菲菲濃郁的芳香愈加遠揚!
人們在世各有所好,
我獨愛好修身習以為常;
雖粉身碎骨,也不改夙志,
豈可將我的丹心加以無情的懲創?
以上各節文字,自述修潔之行,忠貞之志和奮發圖強精神,同時,也揭露了群邪蔽賢,壯懷不伸的遭際,最后還表明了在任何惡劣處境下,高潔操守和報效社稷理想,始終不渝。
這是第二段的基本內容。下邊是另一段內容,它描寫詩人在多方求索。
第三段:奮力求索
這一段也有兩層意思——
先看第一層:求祖哭訴。
首述女媭告誡:
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 “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一、詮詞釋句
女媭(xū須),屈原之姊(王逸說)。《說文》引賈逵曰:“楚人謂姊為媭”。一說“女巫之名”;又一說,指侍妾、女伴。以王說為妥,此錄以備考。嬋媛(chānyuán禪袁),此為眷戀關切的樣子。申申,絮叨、反復。王夫之云:“申申,重言也”。一說,和舒婉轉貌。詈(lì利),從側面申斥勸誡。《韻會》:“正斥曰罵,旁及曰詈。”
鮌(gǔn滾),同“鯀”。古傳說中奉堯帝治水之臣,歷九年洪水仍未治平,為舜帝處死于羽山之野。或云鯀為夏禹之父。婞(xìng幸),同“悻”,悻直,即剛直。亡身,同“忘身”,忘記自身之生死利害,猶言“忘我”。殀(yǎo咬),同“夭”,即早亡,不壽而終。羽之野,羽山之郊野。羽山,是極北苦寒之地。《書·堯典》:“殛鮌于羽山”。
汝,女媭稱屈原。博謇,學識廣博而志行忠直。一說,含有“過分直諫”之意。姱節,美好的節操。朱駿聲以為“節”是“飾”之誤,聊備一說。
薋菉葹,薋(cí瓷),本作草多貌。此為積聚眾多之義。菉葹(lùshī路施),二者均為惡草,以喻讒佞之人。判,分別,區別。獨離,獨獨與眾不同。不服,不用。
眾,一般人。戶說,按家逐戶地解說。余,此為復數代詞,即“我們”。是為屈原姊之口吻,表示同情其弟,將自己也包括在內。
世并舉,指世俗之人相互抬舉。好朋,喜歡朋比為奸,結黨營私。煢(qióng窮)獨,孤獨。不予聽,不聽從我。予,女媭自稱。
二、語譯此段
賢姐總是對我眷戀扶持,
她婉轉地一再將我申誡陶冶。
她說:“那鯀秉性剛直而忘卻自身,
可是最終被殺于極北苦寒的羽山之野!
你為什么老是剛正直言,潔身自勵,
獨自堅守那么多的美好節操?
別人采集菉葹家堆滿屋子,
而你卻遠離它們,將其全拋!
對一般人哪能挨家逐戶地解說,
誰能理解我們的拳拳苦衷,
世人喜好互相抬舉,拉派結黨,
你為何偏要孤芳自賞,讓我勸告落空?”
繼即向重華陳辭——首述歷史上善惡之不同結果:
依前圣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
①作惡者之惡果——
啟 《九辯》 與 《九歌》 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而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一、詮詞釋句
節中,節,節制;中,中正。節中,即節制自己以合中正之道。一說,讀節為“折”。折中,指公正判斷事物之標準。喟(kuì潰),嘆息。憑心,憤懣心情。歷茲,猶言至此,至今。
濟沅湘,渡過沅江、湘江。南征,即南行。征,行也。重(chóng蟲)華,虞舜之名。相傳舜葬九疑山,在沅、湘之南,故曰“南征”。陳辭,陳述、陳訴。蔣驥云:“因女媭之言而自疑,故就前圣以正之”(《山帶閣注楚辭》)。
啟,人名,即夏朝君主啟,夏禹之子。“《九辯》、《九歌》”,均為樂曲名。相傳它們都是天帝的樂章,是啟登天偷來用于人間(據《山海經》)。康娛自縱,耽于安逸娛樂而放縱自己。
不顧難,不顧念禍難、危急。圖后,圖慮后果。五子,即啟之幼子。五觀,亦作“武觀”。一說,五子,指啟的五個兒子,貶于觀地,故稱“五觀”。用乎,猶言“因而”。失,據清王引之考證,是衍文、當刪。家巷,巷為“閧”的借字,含有戰爭之意。家巷,相當于“內訌”。這是說,夏啟不顧社稷危難,也不考慮后果,五子因而不滿于夏啟的胡作非為而發動了內亂。
羿淫游,羿(yì義),后羿,相傳為夏初諸侯,有窮國君。淫,過度的意思。淫游,即過渡地縱情四處游樂。佚畋(tián田),放肆地打獵。封狐,大狐,泛指野獸。“封”,大也。
亂流,有兩說,一為淫亂的流風;一為淫亂的輩流。鮮(xiǎn顯)終,少有好結果。浞(zhuó濁),即寒浞,曾為羿相。厥家,即其家室、妻室。厥,指羿。據傳,寒浞貪羿室美色,使家臣逢蒙射死羿而奪了其妻。故云“浞又貪夫厥家”。
澆(ào傲),寒浞之子,即過澆。被服,同“披服”,本作穿戴解,引申為依仗負恃的意思。強圉(yǚ語),強暴有力。一說,強圉,指堅甲。朱熹《集注》云:“強圉,多力也。言浞取羿妻而生澆,強暴多力,縱放其慾,不能自忍也”(事見《左傳·襄公四年、哀公五年》)。
自忘,忘記自身的安危。厥,其,代指澆。厥首,即澆的首級。顛殞,掉落下來。這是說他的頭因此被斬落。澆為夏帝少康所殺。
夏桀,夏代最后一個君主。常違,經常違背正道。遂焉,猶言“終然”,有“終究”之意。
后辛,殷之紂王。菹醢,這里作動詞用,指殘殺。菹,酸菜;醢,肉醬。此指把人剁成肉醬,是紂王所施的酷刑。殷宗,猶言“殷朝”。宗,在此指帝王之宗支世系。古代世襲天下,“殷宗”,即殷王朝。一說,殷宗,殷朝之宗祀。
二、語譯此段
依照前圣德行作為公正的準則,
可嘆,我心之悲憤,直至今時;
于是渡沅水、跨湘江向九嶷行進,
去找帝舜重華當面陳辭:
夏啟自天帝處竊得樂章《九辯》、《九歌》,
用來自娛自樂,自我放縱;
竟然不計后果、不顧社稷安危,
惹得五子只得于封地發動內訌!
有窮國之后羿縱慾淫樂,耽于畋獵,
還喜好在山林中射大狐為戲嬉;
素來是那些淫樂之輩,善終難得,
國相寒浞就奪占了羿之美妻。
過澆經常披甲自恃強壯有力,
任情縱慾,一點也不自制自珍;
天天沉湎于逸樂而忘記自身危難,
于是,澆之頭顱骨碌碌地離開了自身!
夏桀違背了正道多行不義,
最后,終于遭到了滅頂禍殃。
紂王后辛殘暴之極,竟將忠臣剁成肉醬,
因而那個殷商王朝,也不能久長!
②施善者之善果——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不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一、詮詞釋句
儼,尊重、畏懼。自知戒懼。祗(zhī支),敬也。祗敬,自知敬肅。周論道,周,指周代文王、武王。一說訓周密。論道講究禮法治國之道。莫差,沒有差錯。這是說,夏商兩朝最初君主夏禹和成湯都很謹慎,自知敬肅,周代文王、武王,講論禮法治國,也無差錯。
舉,授,舉,選拔推舉;授,同“受”,用也。授能,即用能。頗,偏頗。不頗,無偏差。
私阿(ē婀),偏袒,偏私。覽民德,看到人之美德。錯,通“措”,此為安置之意。
圣哲,指有圣德而明智的帝王。茂行,美好德行。此指良好的統治措施。《爾雅》:“茂,勉也”。茍得,才得,庶幾得以。用,此作“享”解,享國、享有。下土,猶“天下”。
瞻前與顧后,前者,指瞻望未來。后者,說回顧往昔朝廷的歷史。相觀,相與觀同義,都是觀察的意思。民之計極,是說人們考慮事情的準則。計,計慮,思量。極,猶準則。一說,謂興亡之究竟。朱逡聲讀計為“既”,猶“終”也,謂興亡之究竟。
用與服,均指“享有”或“施行”。這是說哪有不義、不善之人能夠施行于天下?也就是說哪個不義、不善之國君能夠享有天下呢?
二、語譯此段
夏禹、成湯自知戒懼,嚴于執禮,
選用輔政者,多為有道中和;
重視推舉賢能,知人善任,
遵循正直之道而無偏頗。
皇天浩蕩,不偏不倚,
看到誰有賢德,他就助誰;
只有圣明睿智的國主,
才能君臨天下,坐穩高臺!
望前路,顧舊跡,閱盡世間事,
細察人們慮事的準繩:
哪個不義之徒,可以大行其是?
哪個不善國主,可以帝座永登?
次表自己心境與決心: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一、詮詞釋句
阽(diàn店),近于危險的邊緣。危死,頻于死亡。覽余初,覽,觀覽,此指回顧。余初,我之初衷、夙愿。不量鑿而正枘,是說不度量所鑿之孔,就削好插入孔中的木柄。這里的“鑿”,即器物上插柄之孔。正,削正、削好。“枘(ruì銳)”,木柄入孔之一端。
曾,同“增”,此指一再地、反復地。歔欷,嘆息聲、抽泣聲。時,指出生之時。時不當,意說生不逢辰。
攬茹蕙,手持柔弱的香蕙。霑,浸濕。浪浪,指淚珠滾滾的樣子。
敷衽(rèn任),鋪開衣襟。衽,衣襟或袖口。耿,明也。指心中很明亮。中正,正確的道理。
駟,本指四馬所駕的車子,此名作動用,駕駛的意思。玉虬(qiú求),神話中無角的白龍。鹥(yī衣),傳為鳳凰之一種。《山海經》:“鹥,身有五彩,而文如鳳,鳳類也。”
溘埃風,溘,迅速貌。埃,一說夾帶塵埃之風。一說,埃為“竢”之誤,竢即“俟”之異體,等待。上征,上行,往天上飛去。
發軔,即出發、啟程之意。軔(ràn任),止車輪之木,即俗稱“煞車木頭”。抽出軔木,車即行。蒼梧,即湖南南部之九嶷山。懸圃,古代傳說的神山,在昆侖山上。
少留,稍稍停留。靈瑣,瑣,宮門上形如連瑣的鏤紋,以代稱宮門。靈瑣,即神靈之宮門,猶言“仙宮”。
羲和,古代神話傳說中駕太陽車的神。弭節,弭(mǐ)止也。節,與“箏”同義,為鞭。一說,行車之節度,弭節,駐車,或按節緩行。崦嵫(yānzī淹資),傳說中的神山,曰所入之處。迫,近。
曼曼,即漫漫,遙遠的樣子。修,長也。求索,尋求;求取。這是說,路途雖然那樣漫漫遙遠,然我定將上天下地去尋求志同道合的理想之人。
二、語譯此段
我雖然已陷險境而頻死,
但毫不悔恨我之初衷;
不度量所鑿之孔就削好木榫,
這正是前賢由此橫遭菹醢而終。
我抑郁苦惱,歔欷嘆息;
哀傷自己生不逢辰;
手持茹蕙對它頃情掩泣,
浪浪難止的苦淚霑襟頻頻。
跪地散襟盡情申訴,
我已知中正之理而心境亮明;
駕著白龍,乘著彩鳳,
只待大風助我振翅飛征!
早上我從九嶷登程出發,
傍晚就到達久慕的懸圃神山;
本想在此仙宮略作留逗,
無奈光陰匆匆,不覺已見夕陽西攀。
我令羲和將太陽車停住,
即使望見崦嵫山也別近身;
前路是那樣漫漫而遙遠啊!
我將上天下地去尋找那理想之人。
再看第二層:上下求索
①上天求帝不予見——
飲余馬于咸池兮,揔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一、詮詞釋句
咸池,神話中池名,太陽在此沐浴。揔,“總”之或體,此作系結解。扶桑,神話中樹名。《淮南子》:“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又訓為地名。“在登保之山,東北方也”(《淮南子·墜形篇》注)。
若木,神話中樹名,在昆侖西極。又說,若木即扶木,或稱扶桑。相羊,即“徜徉”。與上文“逍遙”為近義詞連用,均有自由自在地往來徘徊之義。
望舒與飛廉,均為神話神名。前者為駕月車之神;后者為御風之神。奔屬,奔走相隨。屬,連屬,引申為“隨從”。
鸞皇,它們都屬于鳳一類的異鳥。先戒,即先行之警戒,如言“前衛”。雷師,神話中雷神。其名“豐隆”,正狀雷聲。《淮南子·天文訓》:“季春三月,豐隆乃出。”注:“豐隆雷也”。未具,此指行裝尚未齊備。
飄風,即旋風、回風。屯,聚合。離,同“罹”,猶云遭遇。一說,離,讀作“麗”,附著。相麗,即相依附而不散。御,此讀yà亞,同“迓”,迎接。
總總,形容云霓盛多而聚集的樣子。離合,忽離忽合。斑,色彩斑斕。陸離,此為參差交錯貌,或光輝燦爛。這是說詩人敘自己在彩云、飄風的簇擁下,行近天國。
帝閽(hūn昏),上帝之守門人。開關,天門之門閂。閶闔(chānghé昌何),傳說中的天門。
二、語譯此段
在浴日咸池飲我的神馬玉虬,
又在出日之扶桑系住我的馬韁;
折取那若木枝將太陽拂拭,
姑且自由自在地逍遙徜徉。
使望舒于前面先行開路,
遣飛廉在后面奔走相棲;
可喜的是鸞鳳作我的前衛,
雷師卻告我:行裝尚未備齊。
我指令鳳鳥飛騰展翅,
行行重行行,日夜兼程;
旋風緊附,聚結不散,
率領云霓前來將我歡迎。
云霓總總盛多,忽離忽合,
它時上時下,斑斕陸離;
我叫上帝守門人拉開門閂,
他卻倚門對我擺出漠然之姿!
②下地三索皆不得——
一索:在高丘神山不遇神女: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一、詮詞釋句
時,此指日光。曖曖(ài愛),昏暗的樣子。罷,終了、盡。一說讀作“疲”,指人疲乏。結幽蘭,將幽蘭束結起來,為了遺贈所愛之人,表達敬慕之情。
溷濁,混亂污濁。溷,是“混”之異體字。不分,是非不分、善惡不分。蔽美,障蔽別人的美好品質。
白水,神話中神水,源出昆侖山。閬(láng郎)風,亦是神話中之昆侖山上一個山峰之名。緤(xiè謝),同“紲”,拴系。
高丘,即高山,指閬風。一說,楚山名。
春宮,神話中東方青帝所居之宮。瓊枝,赤色玉,泛指美玉。繼佩,加續在玉佩上。
榮華,草本植物開的花叫榮;木本植物開的花,叫華。榮華連用,指盛開的花朵。此喻指美好容顏。相下女,相,看。下女,下界之女子。即指下文的宓妃、簡狄、二姚諸人神。一說,下女,系指神女之侍女。詒(yí夷),詒是“貽”之假借,贈送。
本詩多以美女喻慕賢士。王夫之曾云:“冀遇卓絕超逸之士,與相配合,同心效國。而在位者杳無其人,雖欲與同而不得也。”
二、語譯此段
日光漸漸昏暗,余輝將盡,
我束系幽蘭,久久徘徊沉吟;
世俗混濁,竟無善惡之別,
人們總愛蔽障美質而生妒心。
早晨,我渡過白水河,
登閬風拴我神駒于山沿;
我忽然回顧而涕淚滿面,
哀嘆如此高高仙山卻沒可意的嬋娟!
我匆匆游覽東方青帝的宮殿,
折下玉枝將那玉佩續延;
趁著現時我的容顏尚未衰老,
看看下界可有美女續此姻緣?
二索:找到洛神居室,宓妃不合我意
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纟襄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 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于窮石兮, 朝濯發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一、詮詞釋句
宓(fǘ伏)妃,又作“伏妃”,傳為伏羲氏之女,溺于洛水,遂成為洛水女神。
佩纕(xiāng鄉),即佩帶。結言,猶云“訂盟結誓”。蹇修,舊說他為伏羲氏之臣。理,此指媒人、使者。
紛總總,以形容宓妃侍從儀仗之美盛。一說,“紛總總”,是指來去無定之貌。離合,又離又合,若即若離,言宓妃之態度。緯繣難遷,言宓妃意不相屬,乖戾難就也(用姜亮夫之說)。緯繣(huà畫),乖戾,猶言喜鬧別扭。難遷,言宓妃意志難于轉移。
歸次,回去止宿。“次”,止宿。窮石,山名,在今甘肅張掖。朱熹以為羿之國土。濯(zhuó濁),洗沐。淆盤,傳說中的水名,源于崦嵫山。
保厥美,保,恃也,仗恃。厥,其稱代宓妃。日,日日,天天。淫,放蕩無度。
信,誠然,的確。違棄,放棄。改求,另求他女。
二、語譯此段
我指令雷神豐隆駕起祥靄,
去尋找伏羲之女、洛神宓妃;
我解下佩帶贈以訂盟結誓,
我又請謇修為媒,望能一切順依。
侍從隊伍龐盛總總,若離若即,
好鬧別扭的宓妃,其心意實在難遷;
她黃昏歸宿于仙山窮石岡上,
清晨,即洗濯秀發在那洧盤河邊。
宓妃自恃美麗,往往待人傲慢,
天天娛樂,縱情冶游;
確乎貌美,但為人輕慢無禮,
于是,我放棄了她,另作他求!
三索:有娀佚女,卻相見不成
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一、詮詞釋句
覽相觀,這是三個同義詞連用,雖都是看的意思,但寓有強調觀望之意。因為所望之處,是“四極”,即四方極遠之地,不可一瞥而過。周流,猶言周游,遍行。
瑤臺,本指美玉(或美石)砌成的樓臺,此狀臺之華美,不必真以玉砌筑。偃蹇(yǎnjiǎn演減),高聳的樣子。有娀(sōng松),古代國名。佚(yì)易)女,《釋文》:佚作“妷”,美也,佚女,即美女。相傳有娀氏生有二女,居住在高臺之上,其一美女叫簡狄,嫁給帝嚳(kù庫)為妃,生契。
鴆(zhèn鎮),傳說中的一種毒鳥,毛羽之毒能殺人。此喻奸險小人。不好,此指女子不美。
雄鳩,鳥名,即雄性斑鳩,善鳴。鳴逝,邊鳴叫邊飛走。佻巧,輕佻巧詐。
猶豫、狐疑,均指遲疑不決。自適,適,往也。自適,是說自己前去尋找簡狄。不可,指不合禮法。
詒,通“貽”,贈給。受詒,受天帝之委托去做媒行聘。相傳,帝嚳之妃簡狄因吞食玄鳥(即鳳凰)卵而生契。即此詩句之出典。高辛,高辛氏,即帝嚳。
二、語譯此段
極目觀望四方遙遠之處,
遍行周天,我又下了地來;
仰視那高高聳峙的樓宇,
瞧見美女簡狄就在那瑤臺!
我讓鴆鳥去為我作伐,
它卻說:那女子并不嬈妖;
雄斑鳩邊鳴邊叫飛走,
我又厭惡它有些輕佻奸刁。
我心中老打鼓,總是狐疑不定,
想自己逕直找她,又恐不合禮規;
可鳳凰已受天帝之托前去行聘,
恐怕高辛氏早娶了她,令我何悲!
最后,只得再索閨中之女,又恐事亦難成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一、詮詞釋句
遠集,集,本指鳥棲于木,此喻安居。遠集,即去遠方去安居。無所止,無處棲身。止,居處。
少康與有虞,少康,是夏后相之子。有虞,古國名,姓姚,舜之后代。寒浞使澆殺夏后相,少康逃至有虞,國君將兩個女兒嫁給他。后來,少康滅了澆,恢復夏朝政權,成為一代中興之主。二姚,有虞國君姚姓,兩個女兒被稱作“二姚”。未家,未有家室。
理與媒,同指作媒之人。弱、拙,弱,指才能差弱;拙,指口才拙訥。導言,此指媒人向雙方疏通關系的話語。不固,不成。
稱惡,稱,宣揚、傳播。惡,丑惡之事。稱惡,即宣傳別人的壞處。
閨中,閨中美女。總稱上述諸美女。邃遠,深遠,意即美女不可求。哲王,這里指楚王。寤,覺醒。此喻求賢不得,君王又昏憒不明,預知危亡將至而無救。
二、語譯此段
想去遠方安居而又無棲身之所,
姑且漂泊四海,自在逍遙;
趁著少康還未有家室,
擬聘下有虞氏美女“二姚”。
媒人才能弱、口才不好,
恐他向雙方關說也不會成功;
舉世混濁,任意嫉忌賢圣,
竟使社會隱美揚惡成風!
閨中美女均已邃深難以求索,
昏憒之君又不知何日醒清?
我深懷至情,不能很好抒發,
豈能讓我忍受這種痛苦至永生!
以上各節文字,極寫了詩人不容于世,進一步用歷史興衰典實,闡明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并借助幻想境界,上天下地求索,表達了對理想的熱烈追求及失敗后的痛苦。
第四段:擬作遠游
這段也有兩層意思:
第一層:兩次勸說遠行:
先看靈氛占卜勸遠行——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曰: “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而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 曰: “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而獨異,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可佩。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一、詮詞釋句
藑(qióng瓊)茅,舊說它是一種靈草,可用來占卜。筳篿(tíngzhuān廷專),楚人用小竹枝占卜,叫“筳”;用結草折竹來占卜,叫篿。一說,應作“莛蒪”,以草占卜或以竹占卜,均曰“筳”。靈氛,古代善于占卜之巫。聞一多認為:“靈巫義同,氛盼音同,靈氛殆即巫盼歟?巫咸、巫盼并在靈山十巫之列,故《離騷》以靈氛與巫咸并稱”(《離騷解詁》)。
曰,此“曰”字以下四句,是靈氛貞問結果之辭。兩美,本指男女兩美,此喻君臣之兩美,即指良臣遇上明君。必合,本指兩美之男女必能很好配合,此喻君臣之配合或者賢者之間的很好配合。信修,真正修身潔行。慕,有二解。一說,愛慕、追慕。一說,可能“莫念”二字古人連寫之誤(聞一多說)。因此,“孰信修而慕之”這一句之大意,就有不同說法:前者譯為:“有誰信服你的美好德行來愛慕你呢?”后者:“誰真誠姱美(真正修身潔行),而無人戀念他呢?”
唯是其有女? 難道唯有此地(指楚地)才有可求之女? 詩人在這里以婚姻作譬,喻君臣相遇或賢者相求。曰,此曰字以下十四句,還是靈氛申釋所占卜繇辭之義。勉,靈氛勸屈原自勉。釋女,舍掉你、放棄你。釋,放、棄。女,同汝,指屈原。
芳草,此以芳草喻指明君(從王逸之說)。懷,思憐。故宇,故鄉或故國。
幽昧,昏暗。眩曜,本指光焰強烈,此為迷亂的意思。余,靈氛代屈原自稱。
其,此作“豈”,反問語氣。獨異,獨獨更為特殊。
戶,家家戶戶,指“黨人”。服艾,佩帶艾草。艾,惡草各。要,古“腰”字。
蘇,取也。糞壤,猶言糞土、穢土。充幃,充,充滿,裝滿。幃,佩帶身上的香囊、香袋。申椒,申地所產之香椒。一說,申椒,即香木名。
得,此指得到正確理解,即能分清草木之香臭。珵(chéng程),美玉、寶玉。當,知也。用朱季海說,“當,知也,讀與黨同。《方言》:‘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此言理之能知也”(《楚辭解故》)。
二、語譯此段
采取藑茅用來虔誠占卜,
吩咐靈氛為我貞問吉兇。
卦辭說:“美男善女必然匹配,
真正修身潔行者誰不戀慕敬崇?
一想起九州那是多么遼闊博大,
難道只有此地才有可求之美姬?
你要自勵遠行,再莫遲疑不決,
哪個追慕賢才的會對你生疑?
茫茫人間,何處不長芳草,
你又何必只把故土眷戀?
世俗昏暗而又紛亂迷惑,
誰能明察“我”(你)究竟是惡是賢?
蕓蕓眾生之愛憎各有同異,
結黨營私之徒卻與眾不同:
他們個個佩帶惡草白艾于腰處,
反而胡謅什么香蘭不可親躬!
群小取那糞土裝滿香袋,
卻說申地的香椒并無芳芬;
群小觀察草木尚且優劣不辨,
豈能對寶玉之美盡悉其聞。”
以上各節,作者借靈氛的勸說,嚴斥當時楚國政治腐敗和混亂,并提出遠離楚國的設想,表達了詩人的極大憤懣之慨。
再看巫咸勸慰早作決斷——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曰: “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寧戚之謳歌兮,齊恒聞以該輔。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憂其未央; 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一、詮詞釋句
從,聽從。吉占,指占得了吉利卦辭。
巫咸,古代神巫,名咸。夕降,在晚上降神。舊時,將巫師所傳達的所謂神的旨意,稱作“降神”。懷,收入懷中,儲藏。椒糈,椒,香物,用以降神者;糈(xǔ許),精米,用來享神者。要,通“邀”,迎迓。
百神,眾神靈。翳(yì翼),遮蔽。備,全部。此指眾神蔽空而降。九疑,此為九疑之神的省語。繽,形容眾神之多盛。
皇剡剡,是“煌焰焰”之通借。皇,借為“煌”,剡剡,通“焰”(用朱駿聲之說)。“煌焰焰”,光閃閃的樣子。揚靈,顯揚神之靈光。吉故,吉善的往事和史實。此指前代明君賢臣相遇之美事。
曰,此“曰”之下至“百草之不芳”,均為巫咸轉達百神之言于人。升降上下,升而上至天,降而下至地。亦為前文“上下求索”之義,說要到各地去尋找賢者。矩,畫方形的儀器;矱(huò獲),量長短的尺度。矩矱,猶如“法度”,此指政治主張。
嚴,敬賢。求合,欲求志同道合者。摯,即伊尹,商湯之賢相。咎繇,即皋陶(gāoyáo高搖),夏禹之賢臣。調,指君臣協調和諧,共治天下。
中情,內心。用,因,憑藉。行媒,通過媒介。
說(yuè悅),即傅說,即指商武丁時代的賢相傅說。操筑,操,即持也,拿著。筑,古代版筑時用來搗土的木杵。據傳,傅說德行高尚,但一度被刑罰,在傅巖那地方干筑墻的苦活,后來商代高宗武丁遇上了他,舉為相,殷大治。武丁,相傳殷商時代頗有武功文治的明君。
呂望,即姜尚,俗稱“姜太公”。曾在殷都朝歌為屠宰,后遇周文王,舉為國師,輔佐朝政。鼓刀,即鳴刀、揮刀。屬宰時必擊其刀發聲,故稱“鼓刀”。周文,即周文王姬昌。舉,起用。
寧戚,春秋衛國人,曾去齊國經商,后為齊國大夫。謳歌,即無樂器伴奏的歌唱,也叫“清唱”。此指寧戚在未仕前喂牛時叩牛角而歌。齊桓聞而該輔,這是說,“春秋五霸”之盟主齊桓公,聽了寧戚歌吟言志后,發現他是一位賢才,便召用了他,備為輔佐。
及,趁著。未晏,未晚。猶其,是“其猶”之誤置。未央,未盡。
鵜鴂(tíjué題決),鳥名,又作“單鳥圭鳥”,即子規、杜鵑。它常在初夏時啼鳴,鳴時百花皆謝。先鳴,早鳴。百草不芳,言眾花草都凋零萎謝,不再吐揚芬芳。
二、語譯此段
我愿聽從靈氛吉卦而遠游他地,
但又戀念故土而猶豫徘徊。
巫咸將于傍晚時分降神,
早備香椒、精米迎接他的到來。
百神遮天蔽空齊降下界,
九嶷山的眾神祗都紛紛相迎;
一團團煌焰焰地顯揚著靈光,
巫咸將前代善事朝我齊唱頌聲。
他說:“勉力到那上天下地去吧,
前往尋找政見一致的賢才;
湯與禹能謙恭慕求志同道合者,
伊尹、皋陶就成了明君良佐,國運宏恢!
果若人們內心都能修潔自好,
何必憑借媒介使君臣相隨?
傅說在傅巖手持木杵在勞作,
武丁卻舉為國相,而深信不疑。
呂望雖曾揮刀屠宰為業,
受文王知遇,授太師奉為上賓;
由于寧戚以歌言志,
因受齊桓賞識,用為輔政大臣。
趁著如今年華未晚,
春光也還未全消;
唯恐杜鵑早早啼唱,
使百草眾葩香殞花凋。”
以上各節寫巫咸又列舉歷史上某些人物遇合的故事,勸說詩人抓緊時機施展自己的才能,遠離楚國去尋求理想的效勞對象。
第二層:徘徊難行
①決斷出游前的思慮:
先是失望——對芳一直被棄失望,對芳草變惡草更失望。
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一、詮詞釋句
瓊佩,瓊玉之佩。喻德行高潔的人,詩人自比。偃蹇,此為眾盛貌。薆(ài愛),隱蔽貌。
黨人,即上指之“眾”,結黨營私小人。諒,誠信。不諒,即沒有誠信。折,摧折,傷害。之,代指“瓊佩”。
繽紛,紛亂的樣子。變易,變化無常。淹留,此指久留故土、故國。
蘭、芷、荃、蕙,此均為香草。 茅,指惡草,此喻邪惡小人。 此言昔日的賢才君子也變成了今日之小人。
蕭艾,均為野草、惡草,比喻小人。莫,不。好,自好。
恃,依靠、信賴。無實、容長,前者是內無實德;后者言外表美好。容,外表,猶言“虛有其表”。
委,委棄、拋掉。厥,其,代指“蘭”。美,固有的美質。茍得,茍且而得,得之不義。
專佞,專門擅長諂媚。慢慆(tāo濤),傲慢狂妄。榝(shā殺),榝是繁體字,惡草名,似茱萸。它的古名(用李時珍所說)。
干進與務入,干、務,均有追求之意;進、入,均指向上爬的意思,均言鉆營求進之行徑。祗,此作“振”解,含有自勵奮發之意。王念孫云:“祗之言振也。言干進務入之人,委婉從俗,必不能自振其芬芳,非不能敬賢之意也”(據劉永濟轉引)。
二、語譯此段
瓊玉之佩多么美盛啊,
眾多小人都壅蔽它;
這些結黨營私小人毫無誠信,
懷疑他們會折瓊佩并不為過。
時世紛亂變化莫測,
我怎能久久在故地奔馳;
幽蘭白芷都變得沒有了香氣,
香蓀、芳蕙竟也蛻化為茅荑。
為何昔日的芳草,
如今都變成了艾蕭?
難道還有別的什么緣故,
不能修潔自好,就是其中的最大害梟!
本認幽蘭可作為我的依靠,
它卻無實德而徒有美容;
丟棄它的固有美德隨世俗,
只是茍得忝列于眾芳之中。
香椒竟也專事諂媚而傲慢姿肆,
茱萸又想裝滿那佩飾香囊。
既是百般鉆營謀求升擢,
又何能自勵奮發而求得潔芳?
繼即自慰——在失望之余,只得自我慰藉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蘺!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
一、詮詞釋句
時俗,即世俗。流從,是“從流”的誤置。明夫容館本《楚辭》作:“從流”,意思說,從惡好似從水而流,猶今言“隨波逐流”。
若茲,如此。揭車、江蘺,均為一般芳草。這是說看到那香椒、幽蘭都如此,又何況揭車、江蘺這些一般的芳草呢!
委厥美,此與上文的“萎厥美”有別。是指詩人的美德才能被擯棄。委,此指見棄于世人。委,棄也。歷茲,直至如今。
芳菲菲、芬,均為芳香之義。虧,虧損、減少。沫,消散、消失。
二、語譯此段
世俗本來就是隨波逐流的,
有誰能擇美而永遠固守不移?
看到香椒、幽蘭都已如此,
更何況那些一般芳草揭車和江蘺!
我這佩飾確實十分可嘉可貴,
但它的美質卻擯棄直至如今;
菲菲之馨香始終難于減損,
這芬芳之氣至今尚未散減消沉。
最后出游——在絕望之后,決定遠游,并先做好游前準備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 為余駕飛龍兮, 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而自疏。
一、詮詞釋句
和,和諧。這里名作動用,“使……和協”。調充,此指行走時玉佩叮咚作響和步履疾徐有節。聊浮游,聊,姑且。浮游,去飄泊漫游。求女,求我理想中之人。
方壯,正是旺盛或美盛。周流觀乎上下,意即周游四方,并上天下地地進行細細觀察。
吉占,吉祥的占卜之辭。歷,選擇。
羞,同饈(xiū休),珍貴美味食品。引申為菜肴之通名。精,原為上白米,此作動詞,碾細的意思。爢(mí迷),細米。粻(zhāng張),糧食。
瑤象,瑤,美玉;象,象牙。車,此指車飾。
離心,言上下眾人均與己心離異。自疏,主動與世俗之人疏遠。
二、語譯此段
節奏協調的玉佩使我自娛自樂,
姑且漫游四方將那美娥找尋;
趁著現在的我佩飾尚且繁華美盛,
上天下地地周游各處觀察與行吟。
靈氛既告知我吉利的卜辭,
擇定吉日,我將獨行遠方;
攀折一些玉樹枝葉作為菜肴,
又將美玉搗成碎屑做成干糧。
到時將遣使飛龍作我車駕,
其車飾是雜用了那些美玉與象牙;
上下眾人離我之心難于彌合,
我將毅然出游,主動遠離故國老家!
②設想遠游自疏:
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揚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朝發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侍。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屯余車以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
一、詮詞釋句
遭(zhān沾),轉,迂回。道,名作動用,取道。夫,此為語助,無義。是說,我轉道昆侖,路途遙遠而周游不息。
晻(yǎn演)藹,云影蔽日貌。晻,日昏的樣子。玉鸞,車上裝有玉制的鸞形車鈴。啾啾,此指車鈴鳴聲。
天津,此指天河。西極,西方極邊之地。
承旂,舉起繪有交叉龍形的旗。“旂”,讀為qí其。翱翔,鳥上下自由翻飛的樣子。翼翼,指鳳凰飛得很協調,有節奏。
流沙,指西北沙漠地帶。一說,西方之大澤。遵赤水,是說循著神話中的赤水行進,源出昆侖山。容與,從容緩行的樣子。
麾,通“揮”,指揮。梁,本指橋梁,此作動用,言“作橋梁”之意。“梁津”,橫架在水上作橋梁。西皇,相傳古帝少皡氏,死后為西方之神。涉予,將我渡過水去。
騰,此作“傳語”解。用聞一多說,其《離騷解說》:“……案《說文·馬部》曰:‘騰,傳也’。”徑侍,徑,直也。侍,侍衛。一本作“待”。
不周,即不周山,據傳,它在昆侖山西北。西海,神話中的海,在最西方。期,目的地、極限。這是說,路過不周山而向左轉,直指西海作為最終目的地。
屯,聚集。千乘,千輛。玉轪,軚(dài代)車轂端的冒蓋。玉轪,以玉為飾之轪。一說,車輪。
八龍,指飛龍有八條。婉婉,《釋文》作“蜿蜿”,意即“蜿蜒”,曲折而行。載,樹立。此言樹旗于車上。云旗,飾云霓之旗。一說,以云霓作旗。委蛇,言旗子隨風飄展貌。
二、語譯此段
我轉道于昆侖山之間,
路途遙遠而周游不停;
云霓作旗迎風飄揚遮日,
美玉鸞鈴鳴響冬冬丁丁。
早上我從天河起程,
薄暮即達遼遠的西方邊陲;
鳳凰展翅,擎著交龍旗幟,
自由翻飛而又疾徐有規。
我忽然到達西北的大沙漠,
又循著赤水河沿徐徐緩行;
指揮蛟龍,讓它們搭成橋梁,
西皇為之渡河,使我安然無驚!
那路途啊,遙遠而又艱險,
眾車騎徑相衛護,使得平安;
取道不周山又向左轉拐,
直奔最終目的地——西海之端。
聚集我的車輛,約有千乘之數,
玉飾車轪排列整齊,并駕而征;
駕車之八龍,蜿蜒地前進,
云霓旗幟隨風飄揚,盡感輕盈。
③臨行前又見悲懷: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 而舞 《韶》 兮,聊假日以婾樂。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一、詮詞釋句
抑志,一說,壓抑的心志。一說“志”,當讀作“幟”,抑志,即垂下旗幟,猶說“偃旗”。弭節,按節緩行。此為停車不行。王逸注云:“弭,按也,按節徐步也。”神高馳,猶言神游物外,自由馳騁。邈邈(miǎo秒),遙遠無際。
《九歌》與《韶》,相傳夏啟時代樂、舞之名。郭沫若認為:《九歌》乃啟樂,《韶》,即《九韶》,乃啟舞。假日,借此時日。婾(yú于),與“樂”同義,即愉快。
陟(zhì至),升也。皇,皇天之省文。戲,同“曦”光明燦爛的樣子。睨(nì溺),斜望。
仆夫,隨從之仆人,即駕馳車馬的人。蜷局,即拳曲、屈曲不伸貌。顧,反顧,引申為流連、低徊之義。
二、語譯此段
放倒旗幟,停住行進的大車,
讓心旌飛馳在邈邈宇寰;
演奏《九歌》,齊舞《九韶》,
借此良辰自娛于神山仙海之間。
我正向光明璀璨的天宇飛上,
居高臨下,忽見故土入我望中;
我的仆從悲愴,我的神駒悽楚,
它們低徊反顧,不愿前行而蜷躬。
以上各節文字,借了靈氛、巫咸之勸告詩人遠游,申述了楚國執政者腐朽已不可救藥,促使詩人下了遠游的決心。但在行與留的思慮過程中,充兮表現了詩人熱愛社稷,自愿以身殉國的偉大精神。
第五段:將從彭咸
亂曰: 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一、詮詞釋句
亂,終篇之結語,樂歌的卒章,即尾聲。《國語·魯語》韋昭注曰:“篇義既成,撮其大要,為亂辭。”又王逸注云:“亂,理也,所以發理詞指,總撮其要也。屈原舒肆憤懣,極意陳辭。或去或留,文采紛華。然后結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也”。已矣哉,絕望之辭,猶言“算了吧”,析而言之,“已矣”、“已哉”,起迭句作用,加強語勢,是極度憤怒之詞。莫我知,都不了解我。何懷乎故都,是說“為何要懷戀故國呢”?這說明詩人在去留之際的矛盾心態。“故都”,使他失望至于絕望,但又實難于忘懷“故都”,至死不能忘懷。如果能夠忘懷,就不會有如此遭際,不會有如此義憤填膺,更不會自投汩羅江殉志。這非決絕之詞,而是反語成義。莫足,不足,不值得。美政,美好的政治理想,或美好的國政。彭咸,王逸注云:“彭咸,殷大夫,諫其君不聽,投水死”。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并非具體地設想要立即象彭咸那樣地投水自盡,而是說詩人欽慕其殺身成仁之精神而欲相從于地下,以舍生取義之志作為行動準則,尋求歸宿。
二、語譯此段
算了吧,算了吧!
國中沒有賢人,都不了解我心;
我又何必對故國如此懷戀,
既不能同楚王其行美政,
我將隨彭咸而去,他正為我所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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