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晉詩歌·陶潛·桃花源詩并記》鑒賞
陶潛
【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詩】
蠃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
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
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
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
愿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
《桃花源詩并記》,是陶潛晚年的作品,大約寫于晉宋之交,即東晉義熙十四年之后到劉宋永初二年(421)這段時間里。現在,一般都認為陶潛這篇“詩并記”,是他從當時社會所得到的一些逃世避地的事實或傳說作為素材,加上自己田園生活的體驗,把當時存在的“塢壁生活”加以理想化而虛構創作的。這是一篇富于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是陶詩中最具有獨特成就的代表作,歷來為人們所喜愛。“詩”與“記”,比較起來,“記”,更為著名,其實,兩篇均為杰作,都值得重視。
既然同樣內容,同一個作者,為什么要寫成《桃花源詩》和《桃花源記》這樣兩篇不同文體的作品呢?它們之間究竟有何不同?
這只要具體研究了這兩篇作品,我們就會發現:它們雖然都是反映同一個虛構的“桃源社會”的,但是彼此所持的角度、內容側重點和表現形式等,都是有所區別的。《記》,是類似游記體的散文,有曲折新奇的情節,有人物對話,具體描繪了桃源的環境景物和一個古樸社會的風尚,以及其中人們的勞作和生活。它用的是第三人稱的“漁人”,在發現桃花源過程中之所見所聞,是一種純客觀的記述。而《詩》,是五言體韻文,是“吾”這個作者用質樸和鮮明的形象,比較詳細地描寫了桃花源的歷史、社會制度和人們的“怡然”生活,它既有客觀的敘述,也有詩人個人情感的直接抒發。因此,它們是可以獨立成篇的。歷來的選家,常常只選《記》而不錄《詩》,就是這個原故。同時,它們又是相互補充、相互照應的。因此,歷來標篇名時,不是標上《詩并記》,把“記”作為“詩”的序文(如《古詩源》、《古詩箋》等),就是把“詩”視為“記”的詮釋,標上了《記并詩》(如宋本《箋注陶淵明集》和新整理本《陶淵明集》等)。總之,不管以何者為主,總是把兩者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認為“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只有這樣看待“詩并記”,才能使一個完整的理想的“桃源社會”展現出來;也只有看到了一個完整的桃源,才能真正理解陶潛的理想國的思想意義。
不過,在這里,我們卻要著重研究《桃花源詩》,其原因是:《桃花源記》,大家比較熟悉,且早已收入中學語文教材之中,而“詩”則接觸較少,下邊給予詳細講解。
* * * *
全詩三十二句,主要講四個方面的內容,從結構上說,也是四個大段——
第一段(前六句):“桃花源”歷史
詩人用前邊四句交代了“桃花源社會”的由來。說——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嬴氏,指秦始皇嬴政,泛指秦王朝。天紀,原指日月星辰歷數,此借指天下社會秩序。黃、綺,指秦時的夏黃公、綺里季,另有東園公、角(lù)里先生共四人,曾避亂隱居商山(今陜西商縣),世稱“商山四皓”。伊人,即彼人,猶他們那些人。云,語助,無義;逝,去,逃隱。這四句是說,秦始皇(秦王朝)暴虐擾亂了天下秩序,賢人們都逃離了這個社會。當“商山四皓”到商山隱居時,他們那些人也逃往桃源了。
這里,詩人簡要地概括了桃源社會形成的歷史。接著,指出:
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
過去桃源人初來時的那足跡,現在已經逐漸湮沒了,來桃源的路徑也隨著荒蕪了。往跡,指初來桃源那些人的蹤跡。浸,即“寖(jìn),逐漸之意。
第二段(接下十八句):桃源社會的具體情狀
這是全詩的主要部份,占用了十八句,著重描繪桃源社會的景況及風貌。這里,有三層意思——
第一層(前六句):寫這個社會人人勞動,耕桑自給,沒有爾虞我詐,寫道:
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馀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這是說,桃花源里的人,互相勉勵,盡力耕作,太陽落山時,大家各自歸家休息。村前屋后,桑竹繁茂成蔭,五谷按季節及時種植。春天養蠶收絲繭,秋天收了莊稼也不必交納官稅。相命,相互勉勵、督促。菽稷,泛指五谷、菽,原為豆麥總稱;稷,俗稱“靡子”,似黍,但不粘。隨時藝,即依循季節種植。
這里,詩歌具體地給人們展現了一個這樣的社會:自耕自給,人人勞動,人人平等,自由公道,不用納稅。
第二層(接下六句):主要描寫和平歡樂的田園風光
你看,詩是這樣寫的——
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
這里是:雜草蔽路不便通行,雞啼犬吠好不熱鬧。祭祀仍用古代禮法。人們衣著也沒新的樣式。小孩們邊走邊唱任情放歌,老年人歡樂地往來串門。
曖(ài),原指昏暗,此指掩蔽遮攔之意。俎豆,古代祭祀之禮器。此指祭祀儀式。孺,小孩;斑白,即頭發花白的老人。游詣,來往串門。詣,往、到。
詩人說,這個社會一直保持著淳厚古樸的風尚,人們過著既寧靜又歡快的和平生活。
第三層(“草榮”以下六句):主要寫四季交替,怡然自樂
先看前四句——
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節和,季節暖和,指春天。風厲,風急勢猛,指冬天。紀歷志,歲時的記載,指歷書。這是說,這里雖然沒有記載歲時的歷書,但是百草豐茂,就標志著暖春的到來,萬木凋凌就知寒冬的降臨,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年。
詩人,又用了以下二句點明:
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
這里的智慧,這是指心機智巧。說這種生活歡快安適,其樂無窮,這哪里還用得著去斗智爭巧呢!
經過上述三層文字的描寫,一個桃花源的社會風尚、經濟制度、人與人關系和人們的生活情趣,等等,都具體地、鮮明而生動地呈現在眼前。
第三段(又下六句):兩種世風的不同本源
在這一段,詩人著力于桃花源內外兩個社會的比較,指出其根本區別。它說——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
這六句的大意是說,桃花源這個“奇蹤”,已經隱藏五百年了,如今一旦顯露了這個宛若仙境的世界,桃源同世俗之間風尚的淳樸與澆薄既然不同,所以,此種境界一經發現,又很快地隱而不見了。請問世俗人士,怎么能料知塵世之外的事呢?奇蹤,指隱居桃源的事跡。五百,指隱者居桃源,已經五百年了。自秦至晉太元年間,實際達六百年。這里說“五百”,乃約數。淳薄異源,淳,樸實;薄,澆薄,不厚道。異源,指兩種世風各有不同的來源。游方士與塵囂外,前者指游于方內的人,即世人。古代道家稱現實社會為“方內”,世外仙境為“方外”。《莊子·德充符》有云:“孔子曰:彼游方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后者(指“塵囂外”),是說塵世之外,即指世外桃源。
在此詩人暗示說,這個“世外桃源”是美好的,但可惜世俗人士可不能進去享受。實際上等于說,人世間并不存在這樣的“理想國”。
第四段(最后二句):詩人自明心志
詩歌以這樣兩句作結——
愿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
這里的言,是語助,無義。躡輕風,躡(niè聶),踩踏也。猶言乘輕風。高舉,即舉翅高飛。契,相合、契合,此指志趣相投的人。
在最后表明了自己對這個理想社會的向往說:我愿意乘那清風高翔,去尋找同我志趣相投的人。
詩人在這之前的一切敘述、描寫,都是冷靜地純客觀地介紹,到了詩之結尾,對于這個引人的“桃花源”,詩人竟情不自禁地終于讓自己公然表明心志:希圖變革現實,開創理想世界。這就是這首詩的主旨所在。
* * * *
對于陶潛這首《桃花源詩并記》的思想內容,需要作認真的分析,正確地體悟和認識。這里,主要研究以下幾個問題:
一、這個理想世界到底具有怎樣的內容和特點?
這在陶詩其他一些詩文中,也有闡述,但都沒有《桃花源詩》所敘述得那樣集中,那樣具體而鮮明。“桃源社會”主要特點是:這里沒有君臣,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欺詐,更沒有殺奪。總之,沒有人為的制度。看看它是這樣寫的——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怡然有馀樂,于何勞智慧!
這里人人勞動,自耕自給,人人平等,淳樸天真;生活和諧自然,彼此和睦友好,氛圍和平寧靜。總之,人人各得其所,萬物各遂其生,各自按著自己的本性自由自在地生存著、生長著。你看——
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重余蔭,菽稷隨時藝;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
還有——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 《桃花源記》 語)
這種理想社會的設計,是植根于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桃源社會的種種美好風尚,塵俗社會的各種丑惡世態,都正好是鮮明的對立,實際上是針對當時封建社會時弊而發的。因此,對桃源社會的肯定和贊美,正是對現實社會的否定和厭惡。桃源社會提出的若干生活準則,正是詩人田園生活中理想因素的集中和概括,是反映了廣大小私有者對造成貧困和戰亂的封建制度的抗議;同時也表達了他們希望用自己的勞動來創造和平幸福生活的愿望。在當時,陶潛這種理想國雖是不能實現的幻想,但也可以啟發人們思考現實,認識社會。
因此,所有這些都應當承認,它是具有進步意義的。當然,他的這種“歸隱式”的“避亂幽居”的斗爭方式,是軟弱無力的,并含有某些復古傾向。因此,同樣地不可否認,它是有一定的落后性的。這是作者的時代和階級局限的表現。但這種思想出現在距今一千多年之前的歷史條件下,他不受制于儒道兩家范圍,他既無儒家鄙視勞動的偏見,也不取道家放縱的行為。在當時思想界確是獨樹一幟的。(文研所《中國文學史》)
二、“桃源社會”的設計藍圖是怎樣產生的?主客觀因素是什么?
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除了研究作品所包含的全部內容之外,還應當論及全人。
“桃源社會”的產生,主要有這樣三個條件和因素,即:
第一、思想因素——陶潛有自己一套宇宙觀和人生哲學
陶潛思想是比較復雜的,前后有了變化。前期儒學影響較深,后期(由仕歸隱之后)較為“崇老學阮”,并且逐漸形成了自己一套人生觀。其要點有:
在個人方面,主張任其自得,反對造作和束縛;
在人事方面,倡導篤厚真情,反對虛偽與欺詐;
在社會方面,主張人人自食其力,各得其所,反對壓榨與掠奪。
“桃花源”這個理想藍圖,就是在以上這些觀念的基礎上設計出來和形成起來的。這就是陶潛理想國的哲學基礎。
第二、現實依據——故事本身留有現實的歷史影子
“桃源社會”的設計,看來不完全是“憑空捏造”的,而是有一定的現實材料或歷史傳說資料作為創作的素材。如在《記》中稱曰:
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隔絕。
這種記述,在《晉書·郗鑒傳》中的記載就有這個影子。傳云:西晉末年,太尉郗鑒“舉千余家俱避于魯之嶧山”。
再看遠一點的歷史資料,如《三國志·田疇傳》也載有:
(田疇等人) 入徐無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按: 外觀是險而深,內里平展開朗,正如 “桃花源” 之境),躬耕以養父母。百姓歸之,數年間至五千余家。
這條史料很說明問題,同“桃花源”十分相似。陶潛在創作《桃》詩和記時,受到這些材料的直接影響是明顯的。因為他就曾經在自己《擬古》詩其二中,對田子泰(田疇的字)其人表示過懷念。這些正說明,歷史材料確是桃源人“避秦時亂”、“賢者避其世”的創作的現實依據。
第三、生活經歷——主要是田園生活的體驗
可以斷定,陶潛如果沒有半生的歸隱田園的生活經歷,特別是親自耕作的經歷,是難于描繪桃花源社會的。他就是依靠自己在田園生活的種種積累,用以繪制桃源理想社會的畫圖的。實際上,它是田園理想生活境界的最高概括和集中反映。
在這里,不妨找些例子加以對照,就更明白了。如在《記》中,寫桃源農村景象是: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在《歸園田居》詩中的描寫是:
方宅十余畝, 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簷, 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這不正是景物十分相似,和平氣氛兩相一致嗎?僅僅是攝取畫面的角度,略有差異而已。
再如在《詩》中有這樣描寫:
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
在另一首《移居》詩中,就有類似的描述:
務農各自歸,閑暇各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兩處描寫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情景和安適氣氛,何其相似?
詩人后期的貧困潦倒的生活經歷,使自己的思想產生了巨大變化,促他認真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現實社會,即使立志行善,艱苦躬耕,也不能免于挨餓受凍? 似乎已認識到:躬耕,可以排遣當官的苦悶,卻抵擋不住饑寒的逼迫。于是,在五十四歲以后,其詩文就很少提“田家樂”了,說的多的卻是貧窮、疾病和死亡。因此陶潛的晚年,不僅憎惡官場,而且也厭惡現實社會。他就是這樣地經過回顧、反省和探索,對老莊的“天道觀”產生動搖,對自己的“固窮守志”的信念,也不那么天真和有信心了(當然,他還堅持到死的)。這樣,就推動他去深入思考問題,并找出了“淳薄異源”的本質性原因。經過這一系列的思維活動,幫助詩人最后完成了空想的桃源式的“陶氏理想國”的設計。詩人寫完《桃花源》詩文時,已是年達五十四歲,離去世只有六七年時間了。這些都很好地說明,“歸隱”是陶潛對官場的決絕;而“桃源世界”,則是他對整個現實社會的徹底否定。
三、關于陶詩藝術特色
這里,打算暫不去對《桃花源詩并記》作單篇的藝術分析,擬將它同其他一些詩合在一起進行藝術上的探討。我認為這樣可更好地概括陶詩的藝術風格。
現在,選讀的幾首詩,除了《讀〈山海經〉》和《詠荊軻》之外,其他幾首基本上都屬于陶潛的“田園詩”,而陶詩的全部作品,還有其他類型的,即不作全面論述,只對“田園詩”的藝術表現,作一點探討。
從選讀的幾首詩出發,并參照有關的一些詩歌,可以看出陶詩有幾個獨具的特色。
首先,在藝術風貌上,善用白描手法和淳樸語言,構成一種平淡自然的風格。
金代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曾經論述陶詩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陶潛這種詩風在玄言詩統治時代的中古詩壇上,確是獨耀清輝的。他的那平淡清淳的詩篇,讀了令人格外親切。現在選讀的幾首就有這種藝術效果。這是什么原因呢? 主要是由于這樣一些因素促成的。
第一、詩所反映的內容是平凡的、常見的,正因它是平凡的常見的,反而感到親切。比如,村舍、炊煙、桑樹、雞犬、榆柳和“采菊東籬”、“種豆南山”、“今日天氣佳”和“日暮天無云”等等,都是常見事物,語言也甚平淡,但是,它卻“淡得有味”,正如蘇軾所說:“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又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這是因為“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而可造平淡之境”(宋人葛立方評語)。
第二,詩人所持的態度很真率,由于真誠坦率,就沒有隔閡,既無距離,因而感到親切。請看他的《歸園田居》其五云: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熱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由此看到了詩人的人格,自己生活平實真率,對人卻熱情真誠,作風淳樸感人。
第三、詩中所用的語言,既樸實明凈,又帶著感情,因有深情而“親”,因無華飾而“切”。以下這些詩句就是證明——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懷古田舍》)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蔭。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 《和郭主簿》)
寫夏日閑暇的怡適,造語樸素平實,但倒很富感情。只著一個“開”字,便把無靈性的“南風”也似乎體貼人意,及時吹來,撩開你的衣襟,使你享受享受涼意。這使人對“凱風”也覺得特別可親。
第四、更重要的一點是詩歌中所表達的那種曠達心胸和高遠境界。它使人讀后發生共鳴,幫你廓清視野翳障,蕩滌心境積塵,帶你進入詩的藝術境界中去。因而感到分外地平易近人,更加親切有味。
所以,后世一般都認為陶詩所表達的“情意”,其特點是:既精要又自然,既平易又深長。明人胡應麟就認為陶潛是“開千古平淡之宗”,詩風沖而不薄,淡而有味——淡而深、淡而古、淡而淳、淡而清、淡而有致,致在淡中又在淡外。
這種詩風來源于作者對于生活感受深切真實。因為感受深刻,有可能抓住事物特征,抓住了特征,才可能精要而又平實地反映出來。同時,陶詩所采取的表達方式,正適合其內容的表現。這里,主要是詩語的鍛造和運用。陶潛在詩中不用或少用文人的典雅語言,而多用樸素明凈之語,特別注意盡量采人“田家語”。在描寫手法上,多用白描法,不加雕飾。這種淡雅高遠的詩風,正同他的超乎流俗的生活態度和情調,有著密切的聯系。在這一點上,如果將他同謝靈運和張協詩歌比較一下,就可看到他們之間的明顯差別。這幾位詩人,在描寫景物的鮮明、真切等方面,都很精妙。但在色調上,陶詩則無靈運的秾麗,而同張協那樣,具有渾樸素雅之美,卻又無張詩那種人工雕琢之弊。陶詩的藝術風貌,在晉宋之際的詩壇上,的確是獨具一格的。
其次,在景物描繪中,抓特征,動感情,注情入景,物我相融
陶潛善于在平凡景物和日常生活中捕捉最具特征性的東西入詩,并融注自己的深情于景物描寫之中。《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所寫的就是這樣。詩中描繪的,不過是一些田園、草屋、綠樹、繁花和遠村薄煙、雞鳴狗吠等等農村常見景物,但一經詩人引入詩篇,略加點染,便產生了一股逗人喜愛的生趣和無比的誘惑力,令人百讀不厭,感到韻味無窮。
這里,值得思索的是,怎么能夠做到這一點,它的要害在哪里?
看來,其關鍵在于陶詩的表現手法,不同于當時詩人們的一般手法,而是有自己的特點。這個特點,從以下幾個方面可以明顯看出:
第一、注情入景,營造高遠境界。他不像當時一般詩人那樣,只追求客觀的摹擬,弄得詩篇“詞豐思乏”,而是十分重視主觀情調的灌注,并賦予景物以高遠的藝術境界。以《飲酒》其五為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這幅有黃菊、竹籬、南山、飛鳥在夕陽的映襯下的“薄暮美景”,是在詩人“觀景會心”的基礎上,把客觀景物融進主觀情緒的典型表現。
近人王國維認為,描寫景物有二:“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認為馮延巳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千秋去”(《鵲踏枝》),是屬于“有我之境也”;而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乃“無我之境也”。他解釋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人間詞話》卷上)
第二、著重于神貌點染,具有曠達精神
他不像晉宋之際的一般詩人那樣,力求形貌刻劃工巧,重形似不重神似,而著重于神貌的點染。這有如“沒骨法”的中國水墨畫,一點電不露雕琢痕跡,而使之具有曠達的精神。簡言之,陶詩重于“寫意”,不拘于“寫實”。
對此,前人均已深有感觸。說陶詩確實富有“意境”,是“超然物處,遇境成趣”;有的還說他的詩,“以趣為宗”。宋人陳師道說得更透切:“淵明不為詩,寫其心中之妙爾。”(《后山詩話》)
這些評論,從現在選讀的幾首詩中,也可以體會到;還可以從《種豆南山下》這首詩進一步領略個中之妙。其詩云——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詩人以興奮和抒情的筆觸,寫著自己起早摸黑的勞動生活,在詩中傳達給人們的是愉快的情調,對于艱辛的生產勞動,表現得心安理得,似乎有點“人生第一需要”之感。特別是煞尾兩句,更表現了詩人高尚的精神境界:不僅使人覺得充滿“怡然自得”的生活情趣,而且從“不足惜”、“愿無違”的語意中,見他與黑暗官場生涯決裂的堅定態度。這就是此詩所傳達的詩人的“胸中之妙”。
從這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體悟到陶詩中的“情意”,而不是一般抒情詩中的那種單純的“情”。因為,“情”,只是喜、怒、哀、樂,屬于情感范疇;而“意”,則超越感情范疇,而含有人生哲理的醒悟,以至某種理想境界的寄托。這方面的佳句,在陶詩中幾乎俯拾即是——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 《歸園田居》)
“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 《飲酒》)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 《飲酒》)
“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 (《丙辰歲八月中于下 潠田舍獲》)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 《雜詩》 下同)
“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如此等等的詩句,均為詩人平生體驗的結晶品,不僅富有情趣,而且更富有理趣,思想甚為深沉。
第三、藝術構思上,景、情、理三者巧妙結合,達到渾融深厚的藝術境界
這是陶詩在藝術表達上的另一個重要特色。這在他的“田園詩”表現得特別鮮明突出,上述已提到的若干這樣的詩都說明了這一點。此舉《飲酒詩》其五為例,它既是一首有色有聲的田園詩,也是一篇假景托心,借物抒情的詠懷詩,同時還是一則隨事言志、寓理于物的哲理詩。它把寫景、抒情和說理結合得水乳交融,互相滲透、互相襯托,從各個不同角度去欣賞,都會領悟到不同的奇趣和韻致。
第四、在詩語經營上,十分注意煉字、煉意,但拒絕綺麗雕飾,使之造語精到,立意高遠
對于這一點,陶詩中有關詩例極多,前邊已讀到過的若干詩篇,在選字上的奇妙和立意上的高絕,就是明證,不必多援例講釋。
從以上四個方面分析了陶詩的藝術特色,只是就其田園詩而言的(其實,田園詩的風格,也不僅限于“淡雅”一個方面),并未論及全詩。就全詩來說,正如是魯迅所說的,還有“金剛怒目式”的方面,限于篇幅,未能加以論述。
最后,讓我引晚清詩人龔自珍在《已亥雜詩》中對陶潛及其詩歌的評價作結。其兩首七絕云——
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
莫信詩人競平淡,二分《梁甫》 一分《騷》。
( 《己亥雜詩·一百三十首》)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
( 《己亥雜詩·一百二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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