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陳子昂·感遇(選二首)》鑒賞
陳子昂
其 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三十八首),是陳子昂抒寫生活感受的一組詩的總題。它們不是同一時間之作,其中大部作于后期(即詩人歸田前后),只是由于詩篇風格相近,故編成一組。大約是在他死后,由其友人盧藏用編定的。
陳子昂的詩歌創作,鮮明地體現著他自己大力提倡的“漢魏風骨”、“高雅興寄”的革新主張。這組詩正是貫徹這種精神的主要作品。從風格和表現手法看,很像阮籍的《詠懷》、左思的《詠史》一類的作品。它所表現的內容,是比較廣泛而豐富的,然而思想也比較復雜,既有儒家的政治理想,又有黃老的虛無學說,還有釋家的出世的“色空”觀念。但是,從它揭露社會黑暗、同情人民疾苦等方面看,在反映現實的廣度和深度上,陳詩不僅超過同時代詩人,而且也超過阮籍的《詠懷》詩。
“蘭若生春夏”這首詩,是《感遇》組詩中的第二首。是祖述《離騷》,托物言志的詩,是詩人因哀傷香草的搖落而引起對美好理想破滅的感嘆。這可見是詩人解職歸里后的作品,正是這個時期詩歌的代表作。
* * * *
先看頭二句——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這是說,春夏間的蘭草和杜若,生機勃勃,茂密的花葉欣欣向榮。蘭、若,均為香草。蘭,即蘭草(非現代山蘭),多年生草本,高三、四尺,紫莖綠葉,夏秋開紅白花,花、葉、莖均吐芳香。若,即杜若,也是一種香草,多生于水邊,葉似菱,花呈黃赤色,一名“杜蘅”。芊芊與青青,都有茂盛之義。這里的“青”,是“菁”的假借。之所以將相近兩詞加以迭用,是極言其繁茂興旺的意思。
詩人在開頭就用彩筆描繪了噴香吐翠的蘭若豐姿,是為了讓人們興起一種贊嘆欣羨之情??墒?,那香草卻是——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這是說,它們孤幽獨處地守著空寂的山林,那覆蓋在紫色莖頂上的紅白、黃赤鮮花,卻枉自開放,無人欣賞。朱蕤,此作“紅花”解,不用“蕤”的原義(據《說文》云:蕤,“草木花垂貌”)。其所本者是左思《吳都賦》中說到“銜朱蕤”一句,周翰注曰:“朱蕤,花也?!奔粗旒t色的花。又據曹植《公讌詩》云:“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崩钌谱ⅰ段倪x》引《毛傳》云:“冒,猶覆也?!币虼耍白锨o,就是(花兒)覆蓋在紫色莖頂上。在這里,詩人實際上化用了曹植這兩句詩詩意的。
以上四句詩是一層意思:以蘭若自況。即用香草鮮花比擬自己的高潔情懷,隱寓著“孤芳自賞,懷才見棄”的不平感慨。下邊四句,轉入另一層意思:
借花述憂——即借對歲華搖落、芳意無成的詠嘆,蘊含著自己“壯志未酬,理想破滅”的悲傷。且看詩是這樣寫的: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前二句,語出《詩經》與《楚辭》。遲遲白日晚,是從《詩經·七月》的“春日遲遲”的成句中點化而來的。不同的是:《七月》說“春天里的太陽慢悠悠”(郭沫若語),春天的白晝是一天比一天長的,含有興旺之意;而這里是言晚秋,秋天的日子慢慢變短,一天比一天接近“歲暮”,含有衰微之意。
又如裊裊秋風生,是套用《楚辭·九歌》中的成句。《湘夫人》第一章有云:“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磥?,兩處的詩義差不多,都是說:“秋風漸起”的樣子,也是郭沫若所說:“草木搖落秋風涼”的意思。
歲華,有兩種解說:①重在“華”,作“花”解。認為,華,古“花”也。歲華,即言草木一年一榮枯。②重在“歲”,作“時”解。認為,歲華是年華、歲時之意。
我認為,作“花”解為妥。因為,這里正在寫“蘭、若”,當然,首先應看到的是“花”,但也不要完全否認含有“年華”之意。這是因為詩人是在借寫花來感慨身世的。
芳意,究竟怎樣理解為好?
現在一般注本都回避了,不是繞道而過,就是原原本本摘引一句古人詩句作答,都沒有正面說清楚。查一查通行辭書(如《辭?!?、《辭源》等)也沒有設立這項“辭條”。南朝劉宋詩人湯惠休有首贈給鮑照的詩,有句云:“當今芳意重,無使盛年傾。”(《贈鮑伴郎》)
追溯字義,“芳”字有兩個含意:一是香也,如“芬芳”;一是美也,遺美德于后世,稱“流芳百世”。據此,將“芳意”解為“美意”,即美好的意愿,也就是“良愿”,即“壯志”。我想不無根據。
弄清了這兩個詞語,就好理解最后二句詩的意思了。即:既說“蘭若”是空絕群芳而搖落無成,又喻自己虛度年華,壯志難酬。不是“有志者事竟成”,而是“歲華搖落事無成”!
* * * *
這首詩是陳子昂后期力作之一,是完全體現他的詩歌理論的。為了使大家比較全面地、深刻地認識其詩風的重要特色,這里結合他的其他詩歌,作些具體說明。
在陳子昂現存的全部詩作中(127首),既有積極入世之作,也有消極憤世和避世之作。但不管哪類作品,他都力求體現自己的詩歌主張(即提倡“漢魏風骨”,鄙棄“齊梁間詩”,力主“高雅興寄”),而且呈現出一種初唐新詩風的特色。
第一、祖述《離騷》,善用比興,鄙夷駢驪
如上邊這首詩(《感遇》其二),詩人以哀傷香草的搖落和凋零來抒發自己美好理想破滅的感嘆。這當然是首托物言志、感懷身世之作。從它的遣詞命意來看,確是深受《楚辭》的影響的,有的甚至套用了成句。用美人香草來比擬詩人高潔情懷的手法,原是屈原賦詩的慣用手段。陳子昂與屈子有相似的身世和遭遇,沿用這種傳統手法,也就很自然了。
他還有一首《春臺引》的詩,那更是仿效屈原筆法的“騷體”雜言詩。它借“登高臺以寫憂”,對著“芳蘭”、“美人”傷春。結尾有句云:
富貴榮樂同時兮,朱宮翠堂生春苔。白云兮歸來!
有人說,這個結尾,表明了作者“掛冠歸隱之志”,是避世思想的流露。我看,這也是他積極入世而不濟的必然結果,本質上是一種憤世的表現,是對不合理現實的憤懣和詛咒。
第二、師法“漢魏”,格調蒼勁,高雅興寄
他的《感遇》三十八首,反映了各方面的內容,其中很多是感懷時事的政治詩。如組詩中的第十九首、第二十九首,就表現了這一點。前一首,是抨擊武則天“佞佛”的詩,揭露她大興寺廟,耗財事佛而不“憂濟元元”的愚行;后一首,則揭露武后襲擊生羌族的不義戰爭帶給士兵和人民的災禍的“不仁之舉”。在此詩的末尾,還以激憤口吻質問當局:
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
這是暗用《說苑》中的“祖朝答晉文公語”的典實,其中有云:“設使肉食者(指執政者),一旦失計于廟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食藿(豆葉)之庶民)豈得無肝腦涂地于中原之野與?”詩人以此諷刺和指責對羌人之戰的朝廷失策,致使百姓遭殃。
第三、仿效阮、左,造意深沉,絕不賦浮艷之詩
陳子昂在詩歌創作上,堅決反對齊、梁舊習,不學徐、庾,絕不寫淺薄綺靡的艷情詩。他大力效法魏晉的阮籍的《詠懷詩》和左思的《詠史》詩,重視托物言志,借史抒懷。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都是通過憑吊古跡,緬懷前賢,抒發詩人生不逢時,壯志難酬的感慨的。其中之二、之三、之七等詩,都是詩人詠懷的名篇。如《燕昭王》——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又《樂生》(即樂毅)——
王道已淪昧,戰國竟貪兵。樂生何感激,仗義不齊城; 雄圖竟中夭,遺嘆寄阿衡。
當然,陳子昂最著名的、最杰出的詠史詩,還是《登幽州臺歌》,容后詳析。
其二十九
丁亥歲云暮,西山事甲兵。
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
嚴冬陰風勁,窮岫泄云生。
昏曀無晝夜,羽檄復相驚。
拳跼競萬仞,崩危走九冥。
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圣人御宇宙,聞道泰階平。
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
此詩(“丁亥歲云暮”)在《感遇》大型組詩中,列為第二十九,寫于武后當政的垂拱三年(687)。這時,正是武氏伐羌之際,詩人極力反對這次“無罪受戮”的不義之戰。他一面上書(《諫雅州討生羌書》)力諫,阻止出兵伐羌,一面在諫阻失敗之后,訴悲憤于詩歌。于是,給文學史上留下了這篇“力追漢魏,質文一變”的名世之作。
* * * *
這首古風十六句,大體可分如下幾層意思——
開頭二句:述征西時間及地點;
中間十句:極寫征途之艱險;
最后四句:痛斥當政者失策。
一、征西之時間與地點
詩歌一開頭就點出西征的時間,是“丁亥歲暮”之時。丁亥,是紀年之干支,即武則天垂拱三年(687)。云,語助,無義。西山,即此次用“甲兵之事”的地點,即今之成都之西的邛崍山,當時羌人聚居地。甲兵,甲,鐵或革制成的軍衣;兵,指兵器。甲兵,指代戰爭。這樣,就點明了唐代討伐生羌之戰的時間和地點,為全詩交代了歷史背景和事件性質。
為什么要發動這場戰爭?據《新唐書·陳子昂傳》所載,主要是由于:“后(武后)方謀開蜀山,由雅州道翦生羌,因此襲吐蕃。子昂上書(即《雅州討生羌書》),以七驗諫止之?!边@是說,為了“襲吐蕃”,而先行“翦生羌”,前者為反侵略之戰,后者卻是不義戰爭。因此,詩人(當時為朝廷的麟臺正字)上書勸止,表示自己反對這種涂炭生靈的黷武戰爭。
二、極寫征途的艱險
這段文字較長,有十句,先看前二句——
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
這是說,士卒們背著干糧和扛著武器,繞著大關山之山道在行軍,爭奪川西生羌所居之地盤。贏(yíng)此指負擔、裝足;迎,環繞。邛(qióng),即邛崍山,現名大關山,今四川之西岷江與大渡河之間。
接下四句說——
嚴冬陰風勁,窮岫泄云生?;钑藷o晝夜,羽檄復相驚。
這里的陰風,即北風,山水陰為北,指冬日冷風。岫(xiù),《說文》:“岫,山有穴也?!庇械淖⒀?,“山上之洞穴”。非也,“有穴之山謂之岫,非山穴謂之岫?!?按《文選》張協詩之補注)“窮岫”,即深山?;钑?yì),昏暗、陰沉。羽檄(xí),用于緊急征調的軍事文書。上插鳥羽,表示加急,又稱“羽書”。
前兩句是說,在隆冬窮谷深山里,寒風勁吹,云霧繚繞;后兩句是說,士兵們都為飛速的軍事緊急文書所催逼,均在昏暗陰沉天氣中,日夜不分地急行軍。
接著又四句——
拳跼競萬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拳跼(jū),同“卷曲”,彎身。仞,古制八尺為一仞,“競萬仞”,即搶先登占萬仞之山頭。崩危,意指山體崩塌之危險。九冥,原指九泉之下。此指極深的幽暗之山谷。籍籍,即紛紛,猶言擁擠雜亂,形象隊伍現狀。通“藉藉”。哀哀,悲傷不已的樣子。
這四句是說,(征西)士兵們都彎腰曲背地拼命搶占萬仞高地,他們冒著山石崩塌的危險奔走在幽暗的深谷中;隊伍擁擠雜亂,士兵們怨聲載道,悲傷地行進在冰天雪地之中。
簡而言之,這里極力渲染了征途之艱難困苦。它藝術地從以下三方面對“艱險”進行渲染:
一是,背糧荷戟,日夜兼程——是一次偷襲性的急行軍;
二是,歷峰壑,走九冥——寒風刺骨,雪封地凍,行軍環境極端惡劣;
三是,匝邛道,競萬仞——拼命爭奪高地,目標是占據羌城。
這是全詩的主體部分,但不是要害之處,而真正點出全詩之主旨的,是在下邊四句——
三、痛斥當政者失策
圣手御宇宙,聞道泰階平。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
前二句是說,向來只聽說,天下在圣人(英明君主)統治下,只有太平而無刀兵(即戰爭)。圣人,原對君主的尊稱,此指武則天;泰階,三臺星之別稱。古人認為三臺六星,兩兩成列;三階平列,象征天下太平?!饵S帝泰階六符經》載:“泰階者,天之三階也。上階為天子,中階為諸侯、公卿、大夫,下階為士、庶人?!薄叭A平,則陰陽和,風雨時,社稷神祗咸獲其宜,天下大安,只為太平?!?見《漢書·東方朔傳》)
最后二句說,朝廷里掌權的那些人(即指借用兵謀取權利者)出的主意是何等謬誤,使得百姓(包括士兵)流離失所,讓尸骨縱橫地拋散在遠方。
這里的肉食,是肉食者的省略,即指當權者,家有厚祿的高官顯宦。其語本《左傳·曹劌論戰》。藜藿,是一種野菜,此代指常食野菜的貧苦百姓。緬縱橫,緬,是遠也。縱橫,指尸骨橫陳。緬縱橫,即是說流寓、死亡在遠方。這最后兩句詩,詩人暗用了春秋戰國時的一個典實,見西漢劉向《說苑·善說》中東郭祖朝答晉獻公語:“設使食肉者一旦失計于廟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寧得無肝膽涂地于中原之野與?”
* * * *
此詩的特色,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詩旨的斗爭性及針對性
陳子昂一貫主張寫詩講究“興寄”,每詩均得有其鮮明的針對性,不作無病呻吟。其表現形式,則可以明言,也可以暗喻。前一詩(即《感遇》其二)是暗用其意,這一詩(其二十九),則是明言,直接抨擊現實。
詩人寫此詩的用心十分明白:反對朝廷伐羌,批判黷武戰爭,痛斥當權者之失策。對于這一點,如能把此詩同他的上武后的一篇諫諍之文《雅州討生羌書》對照起來讀,就更加清楚了。
這篇上書完全是針對武則天王朝為了反擊吐蕃的侵擾,決定先從討伐聚居四川邛崍山區的“生羌”入手,然后再去進攻吐蕃。對此,詩人認為這是“無罪受戮”的不義戰爭,于是,上書諫止,歷陳七條理由,大意是:①雅州羌人毫無過錯,討伐他們,徒有結怨;②吐蕃兵強,未必能僥幸襲取;開辟險道,反給吐蕃進犯提供方便;③勞民傷財,后患無窮;④并指出:這種主意只有奸佞之徒才想得出來,因為他們妄圖于戰爭中謀取私利,等等。
這篇諫書,就是我們現在讀的這首詩的最好注腳,使詩歌題旨昭然若揭,并見出詩人的卓絕膽識。
可見,人們認為陳子昂詩作,在揭露黑暗,同情人民疾苦等方面,反映現實的深度和廣度都遠遠超過同時代詩人(如“四杰”等),同時,也超過了著名的阮籍《詠懷詩》。這是很有見地的。
第二、寫作特色,格調蒼勁,慷慨幽郁
陳子昂寫詩倡導師法漢魏,摒棄六朝。此詩很好地體現了他自己的理論主張。全詩純用賦法,白描其事其景,直抒胸臆,坦露真情。詩語高雅質樸,如實道來,洗盡鉛華,不事雕飾,形成詩歌格調,即:剛健蒼勁,慷慨幽郁。全詩充盈著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無怪乎,他為后世的現實主義大詩人杜甫和白居易等詩人所稱道。杜甫在自己的《陳拾遺故宅》詩中說:
位下曷足傷,所貴者圣賢。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K古立忠羲,《感遇》 有遺篇。
( 《杜甫詳注》 九百四十七頁)
白居易還將陳子昂與杜甫并提,他在《初授拾遺》詩中云:“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給予極高的評價。
上一篇:《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晉詩歌·潘岳·悼亡詩》鑒賞
下一篇:《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南北朝詩歌·南北朝文人詩歌·何遜·慈姥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