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故事情節鑒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后,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只見翠墨進來,手里拿著一副花箋送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奉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于桐檻之下,來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并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瘝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后門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著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蕓哥兒請安,在后門只等著,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蕓恭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并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啟,并叩
臺安。 男蕓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么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眾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么,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里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么。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干的營生,還提他作什么。”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么。我們愛叫你什么,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么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么?”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懶于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強,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只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才好。”寶釵點頭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貼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后來又見后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那里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后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后門小子們雇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里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云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里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里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夸寶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里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么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里還罷了,太太屋里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伙的人見是這屋里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里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里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里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里園里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這絹包兒里頭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么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見在三姑娘那里?”秋紋道:“他們都在那里商議起什么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只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從后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去后,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云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覺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里若少了他還有什么意思。”襲人勸道:“什么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回復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么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么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后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丑。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愿。”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史湘云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里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至晚,寶釵將湘云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云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云,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里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云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么糊涂,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后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里寶釵又向湘云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湘云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湘云笑道:“這卻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云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云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后來。”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余,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此而難人。”湘云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墻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后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云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
話說寶釵湘云二人計議已妥,一宿無話。湘云次日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是他有興頭,須要擾他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那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這話很是。”說著,就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里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桿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干凈。”湘云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致,凡事想的妥當。”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里也有這么一個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閣’。我那時也只象他們這么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笑道:“回來吃螃蟹,恐積了冷在心里,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賈母笑道:“明兒叫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的開心,不許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他這樣。還這樣說,他明兒越發無禮了。”賈母笑道:“我喜歡他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兒似的作什么。”說著,一齊進入亭子,獻過茶,鳳姐忙著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桌,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鳳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里,拿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蟹肉,頭次讓薛姨媽。薛姨媽道:“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鳳姐便奉與賈母。二次的便與寶玉,又說:“把酒燙的滾熱的拿來。”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來,預備洗手。史湘云陪著吃了一個,就下座來讓人,又出至外頭,令人盛兩盤子與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見鳳姐走來道:“你不慣張羅,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張羅,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桌,讓鴛鴦、琥珀、彩霞、彩云、平兒去坐。鴛鴦因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里伺候,我們可吃去了。”鳳姐兒道:“你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說著,史湘云仍入了席。鳳姐和李紈也胡亂應個景兒。鳳姐仍是下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的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作什么?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你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鐘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揚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鳳姐唇邊,那鳳姐也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兒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著趕來就要抹。鳳姐兒央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有吃了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兒手里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鳳姐兒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是個報應。”賈母那邊聽見,一疊聲問:“見了什么這樣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他主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他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也就完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聲又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鳳姐洗了臉走來,又伏侍賈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獨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兒夾子肉就下來了。
賈母一時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賈母說:“這里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房去歇歇罷了。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么說,咱們就都去罷。”回頭又囑咐湘云:“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應著。又囑咐湘云寶釵二人說:“你兩個也別多吃。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應著送出園外,仍舊回來,令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就放在當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大家去吃,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這話極是。”湘云道:“雖如此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鵑、司棋、待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下兩條花氈,命答應的婆子并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湘云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來。”湘云又把不限韻的原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桿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面,引的游魚浮上來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便蘸筆至墻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你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絳”字。探春走來看看道:“竟沒有人作《簪菊》,讓我作這《簪菊》。”又指著寶玉笑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只見史湘云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一個“湘”字。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湘云笑道:“我們家里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你們家也有這個水亭叫‘枕霞閣’,難道不是你的。如今雖沒了,你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云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又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并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起:
憶菊 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 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 蘅蕪君
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云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大家又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賞析】
《紅樓夢》里多次寫到了女兒們的吟詩活動和場景,這里節選的第三十七、三十八兩回就是最集中的一次。此兩回寫由探春發起、寶玉和眾姐妹響應,于大觀園內建起了詩社,以及隨即開始的詩社活動: 先起別號,后詠海棠,次定社名和罰約,再詠菊花和螃蟹,大觀園內一片雅風詩興,很是熱鬧了一陣。
作者以整整兩回篇幅寫女兒們的詩社活動,其目的和作用有二: 一是為了表現那些“異樣女子”的需要。大觀園的女兒們可以說個個都是“詩人”,她們的吟詩作賦構成了生命中最有意義的一部分。不難設想,如果沒有這些詩社活動,那么不僅女兒國的生活缺少了絢爛的色彩,而且作者也難以顯示出他比那些只是要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艷賦”的俗套小說作者的高明之處。二是為了從各個側面襯托出賈府盛時的光景。綜觀小說的情節發展線索,如果說從第十三回秦氏喪儀至第十八回元春省親是賈府盛時光景的第一個高潮,那么從第三十七回探春結社至第四十一回賈母宴園可以說是第二個高潮,第三個高潮則是自第四十九回白雪紅梅至第五十四回鳳姐效戲彩斑衣。這里,眾姐妹和寶玉的吟詩打趣給大觀園帶來了無限的活力和生機,并成為賈府盛時光景最重要的點綴和標志。
本次詩社活動從詩的寫作看,詠海棠是鋪墊,詠菊花和螃蟹是重點;詠菊花主要寫黛玉,詠螃蟹為了寫寶釵;兩者無論是詩本身的藝術質量,還是詩與人物性格的吻合,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詠菊詩共為十二首,其中寶玉二首、寶釵二首、探春二首、湘云三首、黛玉三首,誠如詩社掌壇李紈所評說:“今日公評: 《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黛玉的詩作不僅贊美了菊花的“孤標傲世”的高潔品格,而且抒發了自己“醒時幽怨同誰訴”的寂寞心情。螃蟹詠僅三首,寶、黛、釵各一首,其中寶釵的一首被稱作“食螃蟹絕唱”,諷刺世人,痛快歹毒,體現了寶釵正統的“女夫子”立場。在《紅樓夢》中,人物詩詞成為刻畫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這兩處詩詞是明顯的例證。
在本段情節中,除了眾姐妹的結社和吟詩活動外,還集中描寫了賈府的螃蟹宴場面。
蟹宴是以鳳姐的玩笑開始的: 她借著賈母說起自己小時候跌跤留下鬢角一塊窩兒一事,取笑賈母“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蟹宴剛開始不久,鳳姐又和鴛鴦斗上了嘴: 鴛鴦取笑她“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回敬她“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鴛鴦聽了就要拿腥手抹鳳姐的臉,琥珀卻又在旁扯上了平兒:“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有吃了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兒聽如此奚落她,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不想琥珀一閃,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于是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這場“主子奴才打架”的鬧劇,充分顯示了賈府女眷們日常家宴的歡快輕松氣氛。
當然,即便是這樣的日常家宴,其花費也是令人瞠目的。第三十九回劉姥姥口算的一筆賬生動地揭示了這一點:“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一頓家常蟹宴的錢夠莊家人過一年,這一消費比例比普通的藝術描寫和統計數字都遠更形象地揭示了貴族家庭的奢華靡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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