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詩歌·楚辭·屈原·九章·橘頌》鑒賞
屈原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不終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本篇是《九章》中的一篇,按東漢王逸《楚辭章句》的篇次,排在第八,其實,按創作年代論次,應排在第一,即《九章》整個組詩之首。據近人研究,一般都肯定它是屈原早期作品。究竟作于何年?具體年分,至今尚未有統一說法。但據今人楊炳校的研究,似可定在“屈原遭讒將‘疏’而未‘疏’時”(見《從<九章>看屈原思想的發展——兼論<九章>的篇次》)。
《橘頌》,是我國文學史上最早以詩歌形式對“橘”加以吟詠的篇章,它開啟了一個詠物詩的傳統,有它獨具的特色,很值得重視。
* * * *
在屈原作品中,《橘頌》篇幅不算長,全詩三十六句,全是四言句式,計一百零四字。其詩層次分明:第一段:頌橘;第二段:述志。
第一段:頌橘
先看開頭四句: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詩人在開首,就接觸全詩的題旨,在天地間許多“嘉樹”中,只有橘樹,不變本性,不離楚地之水土。后皇,即“皇天后土”之省文。后土,對大地的美稱;皇天,對蒼天的譽辭。徠服,是說生來就服習于南國水土。徠,同“來”;服,習慣。猶今言“服水土”。這里的受命不遷,有兩層意思:一是說稟受天地賦予生命特性是不能改移的;二是說南方橘樹是不可移植其它地區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枳,俗稱“臭橘”,不可吃(見《晏子春秋》)。南國,泛指南方之地。此指楚國江陵、云夢一帶。
接下去就對橘樹的根、葉、花、果、枝和棘等各個部分進行細細描狀。看前四句——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深固,乃根深本固之縮語。難徙,難以徙移。更壹志,更(gēng耕),變動。壹志,意志專一,不可凌壓。這是說,就其物形,既難遷移,言其意志,也不可更變。素榮,素,白也;榮,花也。紛,即紛紛然美盛也。這是說,綠色葉子,白色花朵,紛紛然非常美觀。
這是說其根、葉而言,下邊四句狀其枝果——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曾枝,曾,同“層”,層層重迭的樹枝。狀橘樹之壯盛。剡(yǎn眼),銳利、尖銳。棘(jí級),叢刺。摶(tuán團),將散碎之物捏成團。此形容圓圓的樣子。文章爛,指錯綜華美的花紋色彩,燦爛鮮明。這是說,橘樹層層迭迭的枝椏,尖銳叢生的刺兒,結掛著團團累累的圓果。其果色,有青有黃,還有又青又紅,或黃中帶青。這是形容橘果未熟將熟的狀貌。這種青黃色混雜的樣子,倒是色彩斑爛鮮明,很喜人的。再看此段最后四句——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這里前兩句說,果皮有鮮明色澤,果實的內瓤又白又美,像是有道之賢者一樣。精色,指果皮有好看的顏色,鮮明可愛。內白,指橘瓤白而美。類,似,相類。任道,任,抱也。任道,是指有道行之人。聞一多認為:“……任,猶抱也。……此言橘子為物,焜(kūn昆)煌其外,潔白其里,如抱道者然也。”
最后“紛缊”兩句,是對橘樹的風姿異彩,作了總贊。是說,橘樹枝葉繁茂,散發著絪缊的香氣,而且修飾合宜、美觀,其美也,不可類比。紛缊,猶言絪缊、氤氳。姱(kuā,夸),美好。丑,相類、比較。《禮記·學記》:“比物丑類。”鄭玄注:“丑,猶比也”。
第二段:述志
這一段共二十句,開首六句是照應上文,并加以引申——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這是說,你(指橘樹)年幼就立下奇志,定有特別優異之處。這就是前兩句之意。異,即優異。接著四句是說,超群而特立,永不移易,豈非可喜之事嗎?不遷,即不變、不可移易。根深而本固,移徙就困難了,而且心胸寬廣、無求利祿。廓,即寥廓、寬廣。
詩人在這里一再強調橘樹的“獨立不遷”和“深固難徙”的崇高品質和性格。其實,這是作者的自我表白。接下的六句,直抒胸臆——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蘇世,蘇,醒也。蘇世,即清醒地對待世事、世相。猶有“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意。橫,橫絕,橫渡激流,意指特立獨行。流,水往下行,稱“流”。不流,即不隨波逐流,志向堅定。以下四句是說:把忠貞之志藏于心內,不隨意張揚,謹慎自守,這可防止犯過失;只要執持大公無私,就可與日月同光,與天地之德相合。閉心,把事情或思想秘藏于心,不隨便外露。失過,是“過失”的倒文。參,合也,配合。參天地,指其美德與天地相配。
這些直抒胸臆的詩句,把全篇的詩旨開掘得更深了一層。最后八句,表明作者要以橘為友,以橘為師。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歲并謝,指橘樹冬亦長青不凋,能與時序年歲同更迭。謝,代謝、更迭。與長友,意指作者愿意同橘樹永久為友。因為橘樹不僅一年四季長榮,而且年年歲歲都不凋零。清人王夫之《楚辭通釋》云:“橘樹冬榮,霜雪不凋,志愿堅貞,與歲相為代謝,友四時而無渝。喻已忠貞不改其操”。淑,善也。離,通“麗”。不淫,不惑亂。梗,正直,指橘之枝干。理,紋理,指橘之纖維。這是說,橘樹品格淑善,外表秀美,且不為外界所惑亂,樹干正直而有紋理。它具有這樣的優秀品格,即使生長年歲不多,但堪為眾木之師長。其品行可與圣賢伯夷相媲美。伯夷,殷末孤竹君之長子。周滅殷后,伯夷恥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他與弟叔齊,是古代圣賢中一位個性堅強、獨行其志的典型。橘的特性,也是“蘇世獨立”、“受命不遷”,故用以比擬。最后一句“置以為像矣”。置,植也。像,榜樣、典范。這是說,把橘樹種植于園,朝夕相對,作為榜樣來勉勵自己,也供人學習。
就是這樣,作者仍以“頌橘”收結了全詩。通篇自始至終扣住詩旨,突出主題,狀物精到,寄興遙深,但不晦澀;而且構架層次清晰,接榫自然,警句迭出。這的確是一首詠物抒情的杰作,予后世影響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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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順便談一談關于詠物詩的寄興問題。
將詠物詩的歷史加以考察,可知詠物寄興由來已久,不說《詩經》,就以楚辭而論,屈原的這首《頌橘》,就是最典型的一篇。這不僅選材準確,表達精巧,而且立意高、寄寓深。因此,詩篇的境界高遠,蘊義巨大,特別感人。此詩雖是屈原早期作品,論其水平,并不亞于后期作品。
但是,也有人反對詠物詩講寄興。晚清詞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當談到怎樣寫好詠物詩時,列舉三點說:“先勿涉呆,一呆典故,二呆寄托,三呆刻劃”。在他看來,講究寄托(即寄興)是詠物詩之大忌,是把詠物詩寫“呆”了的重要原因。其實不然,歷代詠物寄興的佳篇有的是。此略舉數例——
唐代詩人崔涂的《幽蘭》:
幽植眾寧知? 芬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春風每到遲。不如當路草,芬馥欲何為!
[按]末二句為反語,更表明“芬芳只暗持”不為人們賞識的孤郁心境。
宋代中興四大家楊萬里的《芍藥紅白對開二百朵》:
紅紅白白空誰先,裊裊娉娉各自妍。最是倚欄嬌分外,卻緣經雨意醒然。晚春早夏渾無伴,暖艷暗香政可憐。應為花王作花相,不應只遣侍甘泉。
[按]晚唐羅隱作詩曾把芍藥置于“與君為近侍”的地位,北宋梅堯臣撰詩反駁:“誰稱為近侍?宜與牡丹尊!”南宋楊萬里從中調停將芍藥置于僅次于牡丹的地位。明代李時珍也同意楊說,稱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
金代詩人元好問的《梨花》:
梨花如靜女,寂寞出春暮。春工惜天真,玉頰洗風露。素月淡相映,瀟然見風度。恨無塵外人,為續雪香句。孤芳忌太俗,莫遣凡卉妒。
[按]此詩寫梨花孤潔不群品格,也是暗示作者自己的超塵拔俗的風度。
元代畫家詩人王冕的《白梅》:
冰雪林中著世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按]此詩為王冕一幅自繪的水墨梅花的題畫詩,其中的作者寄寓,只要略加咀嚼,不難體會。
明代詩人楊慎《山茶花》:
綠葉紅英斗雪開,黃蝶粉蜂不曾來。海邊珠樹無顏色,羞把瓊枝照玉臺。
[按]此詩借詠花而自況,是作者身世與品格的自我寫照。詩尾更點出高潔不群的氣度。
清代作家曹雪芹的《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水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試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按]這是《紅樓夢》作者為大觀園姊妹們所寫詩中的一首,托名林黛玉所撰。曹詩筆下無不切合各人個性與風度,并隱約吐露各自的歸宿。這首詩,前兩聯是黛玉形象的寫照,后兩聯寫出她的心境以及結局的暗示。
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鄭燮的《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按]這是畫家兼詩人為自己的畫幅的題畫詩。有此題詩不僅為畫幅闊大了意境,還增強了生命力,更為竹、石本身,開掘了深邃的思想內蘊。
大量詩例都說明,要使詠物詩成為杰作,借物寄興,是一條基本路徑。因為寄興,是詠物詩的內核,是其靈魂,是不可或缺的組成因素。當然,這不是拒絕無寄興的純詠物詩的存在,如果寫得好,也會受到人們歡迎的。但是,有無寄興,對于詠物詩的思想價值的高卑,具有絕對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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