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缚祼u，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是一首情辭慷慨，氣壯山河的愛國名篇，明代中葉，麥秀首刻于杭州棲霞嶺下岳王廟中的石碑上。詞自傳世以來，便風揚海內(nèi)，膾炙人口，與一代名將的英雄勛業(yè)一樣炳彪日月，傳誦千古。全篇洋溢著激越的愛國主義情懷，充滿了抗金雪恥的排山倒海氣勢，忠義憤發(fā)，足振懦頑，具有巨大的鼓舞力量。每當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關(guān)頭，它就成為激勵士氣、報國獻軀的英雄樂章，起過極為深遠的社會歷史影響。清代陳廷焯曾欽佩地推許說：“何等氣概!何等志向!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莫等閑’二語，當為千古箴銘?！?《白雨齋詞話》)

據(jù)有關(guān)資料考索，這首詞約寫于南宋紹興三年(1133)左右。靖康亂作，中原版蕩，岳飛“發(fā)憤河朔，起自相臺，總發(fā)(二十歲)從軍”(《五岳祠盟記》)，先后歷經(jīng)數(shù)百余戰(zhàn)，戎馬疆場，以身許國，為抗擊金兵，保衛(wèi)南宋半壁河山立下了累累功績，受到南宋朝廷的倚重。紹興三年，岳飛升擢為方面軍的大帥(江南西路沿江制置使)，宋高宗親自“手書‘精忠岳飛’字，制旗以賜之?！?《宋史·岳飛傳》)當時岳飛三十來歲。少年得志，身受殊恩，然而中原猶淪敵手，二帝蒙塵北庭，這對于岳飛這位志圖“立奇功，殄丑虜，復(fù)三關(guān)，迎二圣，使宋朝再振，中國安強”(《廣德軍金沙寺壁題記》)的年青大帥來說，更覺得責任重大，期望殷切，熱血沸騰，壯懷激烈。本篇就是抒發(fā)民族英雄岳飛渴望立奇功，雪國恥，矢志抗金。收復(fù)失土的壯烈情懷，跳響著時代最強音。耿耿丹心，凜凜氣概，勢欲凌云，聲足裂石。

詞上片著重寫登高生恨，渴念及時立功報國。起句托空起勢，突如其來：詞人滿腔熱血沸涌沖面，憤怒至極，頭發(fā)驟然豎立，把帽子都幾乎沖掉?！芭l(fā)沖冠”，語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痹~以夸張語勢，一起即勾勒了一員忿怒將軍的肖貌，入木三分地傳達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劇烈動蕩，感情激越強烈，如火山噴薄而出，全篇基調(diào)由此一舉奠定。二三句筆勢一折，轉(zhuǎn)寫場所、景致：“憑欄處，瀟瀟雨歇?！痹~人情懷乍吐又止，移情入景，鏡頭化作靜場的雨景：獨自憑倚的高樓欄桿外，漫天的瀟瀟風雨，漸漸停歇。畫面在人景交迭變化中，構(gòu)成一種感情的起伏跌宕。無語觀景之際，可以體會到詞人心潮如大江潛流，暗沉入底，積聚蓄濃。這是一位憂國憂民的熱血男兒，山河破碎、家鄉(xiāng)淪落，國仇家恨常令他怒不能遏;登高憑欄，默觀風雨，眼前似幻現(xiàn)風雨交加的國勢。觸景生恨，心情凝重。雨歇天清，抬眼遠望，逶迤北去的無數(shù)青山后面，那就是大好的中原故土，如今正在金人鐵蹄踐踏下掙扎呻吟。望遠傷神，他不由得仰天長嘯。壯烈的胸懷再也壓捺不住。感情至此，如大江開閘，一瀉而下。緊跟進的二句，以工整的對仗，回顧半生戎馬生涯，自抒抱負：“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痹里w自中原狼煙烽起、投身軍旅以來，十數(shù)年間轉(zhuǎn)戰(zhàn)于晉豫蘇浙贛湘等廣大戰(zhàn)區(qū)，冒矢石，沖風霜，抗金兵，平游寇，衛(wèi)太原、救東京，克復(fù)建康、平定江淮，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朝野“盛稱岳飛可用”，三十足歲已獨攬方面軍指揮大權(quán)，成為南宋政權(quán)中刮目相看的風云人物。然而詞人視這些已取得的功名成就，猶如“塵與土”，認為比起“還我山河”的統(tǒng)一大業(yè)來說，簡直微不足道，無庸掛齒，正所謂“斬除頑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題青泥市壁》詩)。抱負之遠大，心胸之高潔，展示了民族英雄的崇高思想境界。他時刻掛懷的只是八千里失地仍未收復(fù)，渴望“何日請纓提勁旅，一鞭直渡清河洛”(《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率師比伐，揮戈中原，日夜驅(qū)馳于“云和月”之下，實現(xiàn)“深入虜庭，縛賊主，蹀血馬前，盡屠夷種，迎二圣復(fù)還京師，取故地再上版籍”(《宜興張諸鎮(zhèn)張氏壁題記》)的宏愿?！叭倍洌练€(wěn)凝練，警策有力。歇拍三句“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以積極昂揚的自勉自勵收束上片：要珍重年華，因時乘勢，力圖恢復(fù)，而莫要自沾自喜，躊躇滿志，以致“少時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到老空嘆壯志未酬，愧對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原父老鄉(xiāng)親。歇拍融個人功名于國家大業(yè)之中，閃耀著瑰麗的愛國主義思想火花。

下片直抒胸臆，明言報仇雪恥、光復(fù)山河的凌云壯志。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金人攻陷汴京，次年春，擄徽、欽二帝及后妃、王子、百官北去，北宋就此亡國。這一政治慘變，在宋代忠臣義士心目中，是奇恥大辱，難泯憾恨。“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過變四個三字句，以短小的音節(jié)，入聲的韻腳，疊成一連串急促的節(jié)奏，傾瀉出孤憤忠臣心中長久積郁的痛苦和仇恨。句式陳述與反詰相結(jié)合，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表達了與金人不共戴天的壯烈情懷。全篇中心思想明白揭示。靖康奇恥，定要洗雪，詞人決心“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賀蘭山，一名阿拉善山，在寧夏阿拉善旗東界，此處代指金人邊界的重重關(guān)山要塞。任憑敵人關(guān)塞險峻，壁壘森嚴，自己將統(tǒng)率全軍將士，無畏艱險，長驅(qū)猛進，摧毀一切，“直抵黃龍府(敵人的老巢)”。(岳飛語)。接下“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進一步申足自己的壯志目標。這里，“壯志”與“笑談”為互文;而“胡虜”與“匈奴”全是蔑稱，泛稱入侵的金兵?！稘h書·王莽傳》載：校尉韓威請纓出擊匈奴，壯語曰：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糧，饑食虜肉，渴飲其血，可以橫行?！北酒赡椤稘h書》語入句，妥當貼切。(此處出典承唐圭璋先生指示。)用夸張?zhí)摂M的手法，發(fā)激烈情切之言辭，形象地表白了岳飛對殘害中原人民、犯下血腥罪行的金朝統(tǒng)治集團的切齒痛恨。最后，詞人滿懷信心地預(yù)期未來：“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疤礻I”即宮門，詞喻朝廷。等到勝利的日子，山河光復(fù)，乾坤重整，再班師回朝，獻捷朝廷!虛筆想象之情形，栩栩如在目睫;光明未來之結(jié)穴，引人遐思神往。首末三句神采飛揚，語氣歡快，寓寄著抗金必勝、“還我山河”的英雄心聲，與上片“怒發(fā)沖冠”的情懷遙相關(guān)合，多側(cè)面地剖示了卓越的民族英雄岳飛匡復(fù)社稷、安定天下的赤膽忠心，誠如唐圭璋先生所評述：“亦見孤忠耿耿，大義凜然?！?《唐宋詞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