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
象口吹香毾暖,七星掛城聞漏板。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鸞簾額著霜痕。
啼蛄吊月鉤闌下,屈膝銅鋪鎖阿甄。
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
愿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
女性自從邁出母系社會的門檻,便如同夏娃離開伊甸園,開始了她們遠比男人們艱難的旅程。她們需敬事公婆、侍夫哺子,勞作不分田野家門,一生辛勞勤勉,死而后已。然而,更有不幸者,一些女性,或者為戰亂所害,淪為勝利者的奴隸和妻妾;或者為奴隸主、封建主淫威脅迫,充當后宮玩物。她們骨肉分離,背井離鄉,置身于茫茫黑夜之中,銷蝕了青春,失卻了自由,而這些恰恰是少女們的無價之寶。人生的種種慘狀,震撼了中國詩人那敏感而易激憤的心靈。故而從《詩經》 開始,中國文學便產生了一系列揭示婦女不幸命運,為她們鳴不平的感人詩章。李賀的《宮娃歌》可以說是這悲愴組歌中一支哀惋低回的小曲。
“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開篇便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場面。時間是秋夜,地點是宮中花房。歌詠的對象——宮娃,正在花房持杵夜搗紅守宮。宮娃在宮中雜役甚多,然詩人只選擇其“搗紅守宮”,極富象征性將宮娃們不幸的處境披露出來了。“紅守宮”,宮中婦女們化妝用的一種顏料。據《博物志》載:“蜥蜴或名蝘蜓,以器養之,食以丹砂,體盡赤,所食滿七斤,治搗萬杵,點女人肢體,終身不滅,惟房室事則滅,故又號守宮。”守宮,守宮,宮娃們一生只能廝守宮中,過著幽禁森嚴的生活。她們的青春和生命如同蠟燭,在漫漫長夜中漸漸消逝,那滴滴蠟珠,仿佛是她們傷心的眼淚。
夜色越來越濃了,北斗七星已斜掛城頭,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報時的漏板聲間或傳來。宮娃長夜不寐,顧影自憐,心底時時生出一片悲涼。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鸞簾額著霜痕。”寒氣透進戶網,殿影漫入濃霧中,依稀難辨,連繡著彩鸞的簾頭上也沾滿了清霜。此聯雖為景語,卻是情語。這里詩人著意描出 “寒”、“霜”二字,以景襯情,道出宮娃身心俱寒,傷神刺骨的痛苦感受。
如果說詩的前六句以濃墨渲染出秋夜的濃重和寒冷,以此暗寓宮娃凄苦的處境和悲涼的心境,那么,詩的后六句則徑直揭示出宮娃深宮生活的幽閉、壓抑與孤獨,昭示出她們向往自由的強烈的生的企盼。
“啼蛄吊月” 是一個境界: 漫漫秋夜,月下螻蛄嘶鳴,噓唏如泣,幽咽如吊,使人不忍卒聽。詩人巧借自然界中的昆蟲做比,進一步隱喻、鋪陳宮娃之孤獨與悲苦。
“屈膝銅鋪鎖阿甄”,又是一個境界: 深宮大院,壁壘森嚴。有形無形的鉸鏈銅鎖隔絕了宮娃與外面世界的聯系。“鎖”,這里是禁錮宮娃自由與生命的象征。后宮成為宮娃們生活的一所牢獄。“阿甄”: 魏文帝之后,清姿麗貌,后失寵。這里詩人是借甄氏喻失意幽曠的宮娃。的確,在森森后宮,宮娃們的榮辱富貴,全系于君王一時之恩遇與喜怒。有幸運者,如白居易《長恨歌》“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而暫時得意的楊玉環;有失意者,如司馬相如《長門賦》 中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被漢武帝遺棄的陳阿嬌;有遺憾者,如王安石《明妃曲》里“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而被迫遠嫁匈奴的王昭君;亦有終生不得幸遇者,如杜牧《阿房宮賦》: “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的眾多宮女。然而宮娃們的命運,大都象白居易筆下“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的“上陽白發人”。她們年青貌美時選入宮中,從此與親人再不得相見。耿耿殘燈,蕭蕭暗雨,陪伴她們度過多少歲歲月月,直至滿頭白發。既便宮娃中幸運者,如曹雪芹筆下的賈元春,榮至貴妃,然而在省親時也忍不住向自己的親人傾出腹中的辛酸,稱宮中是“不得見人的去處”。萬惡的封建制度,不知葬送掉多少婦女的青春和幸福,臨此絕境,她們怎能不從內心深處發出生的吶喊?!
“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宮娃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家鄉,思念著自己的親人。可是,這只是她們的癡想。家鄉的路途是那樣遙遠,仿佛是在“天河落處”,而宮中的制度又是那樣森嚴,誰敢邁出宮門一步呢?也許,只有在夢中,她們才能返回家門,享受與骨肉團聚的短暫歡樂。詩句至此,寫得最為動情。人非游雁,誰無家園?人非草木,誰無親情?深墻大院,銅鋪金鎖,可以鎖住她們的身子,可是焉能鎖住她們對親人的思念、對自由的企盼?
“愿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宮娃終于壓抑不住內心騷動的激情,勇敢地喊出久已埋在心底的愿望: 離開宮中,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宮娃的要求是正當的,口氣亦極為謙卑,但我們感受到她們“請去”的意志卻是十分堅強的。“騎魚撇波”句,淋漓盡致地描摹出宮娃欲從宮中脫身的急切心情。然而,這顯然又是宮娃的一片癡想。封建帝王視宮娃為宮中玩物,哪管她們幸福與否。盼望光明如太陽的君王出現,無異于西望日出,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后只能是一種“無望的期望”。詩人寫出這樣一種情狀,尤其震撼人心。
在藝術表現方法上,這首詩亦頗有可稱道之處。比興的運用,情與景的交融,且不必論,單是構思之巧妙,便足以稱奇了。詩人為表現宮娃這一形象,妙造出 “三境”:環境、夢境與心境。秋夜漫漫,簾額著霜,啼蛄吊月,銅鋪鎖宮,描繪的是宮娃凄冷、幽閉的生活環境。“夢入家門”,“天河落處”,描繪的是宮娃幽遠、縹緲的夢境。而大夢初醒,幻影依稀,惝恍中情不自禁地直道出“放妾騎魚撇波去”的熱切渴望,則將宮娃強烈思歸,不甘寂滅的心境和盤托出了。當然,環境、夢境與心境是互相映襯、互為因果的,它們共同構成詩的意境。隨著畫面的拓展,感情的渲泄,這意境也就愈轉愈深,愈轉愈明。特別是詩的結句,豁然開朗,仿佛于重重陰霾中透露出一抹亮色,讀者至此,那沉重而挹郁之氣方稍許得到些釋放。贊其章法,這或許可稱之為“跌宕生姿”吧?
上一篇:《官街鼓》原文|賞析
下一篇:《將進酒》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