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朓
戚戚苦無悰,攜手共行樂。尋云陟累榭,隨山望菌閣。
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
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
東田是建康(今南京市)有名的游覽勝地,西臨富麗豪華的臺城,北傍虎踞龍盤的鍾山,東靠紆回迤邐的青龍山,南有熱鬧繁華的秦淮河,居中雀湖(即前湖),游魚成群,碧荷覆面,更是意態萬千。齊武帝的文惠太子非常喜愛東田的景色,特在此設立樓館,并經常到這一帶游幸。樓館的華麗,甚至超過臺城的上宮。
謝朓在建康時,因有莊在鍾山,所以也經常到東田去游覽,《游東田》就是一首記游之作。
詩歌從敘事入手。開頭兩句“戚戚苦無悰,攜手共行樂”,交代了出游的原因和目的。這兩句說自己平時憂心忡忡、愁悶難解,于是和朋友一起外出游玩,想在大自然中尋找樂趣,消除憂悶。
謝朓雖然是南朝的世家豪門子弟,但是,由于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十分尖銳,他也時常受到同僚的排擠和陷害,因此,總是心懷惴惴。他在《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一詩中,曾很形象地揭示過這種心境:“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說自己常怕被人迫害,就象鳥雀怕蒼鷹搏擊,菊花怕嚴霜摧殘一樣。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還有什么歡樂可言呢?
開頭兩句雖是敘事,但筆端飽含感情,表明他的出游,不是單純地欣賞山水,還寄托著憂讒畏譏、遠害避禍的思想情緒。
果然,一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就立刻被圖畫般的美景激發出強烈的游興:“尋云陟累榭,隨山望菌閣。”為了尋覓那變幻無常的彩云,登上了一層又一層高高的臺榭,順著盤旋而上的山勢,眺望回峰疊嶂中一座又一座檐如菌芝的華美樓閣,一時間目不暇接,美不勝收。
建康是東吳、東晉和南朝的京城,統治者為了盡情享樂,在臺城周圍大建舞榭歌臺、佛寺樓閣,鍾山一帶更是風臺累翼,月榭重,這些雖然是統治者奢侈生活的記錄,但作為名勝卻對游人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在敘述中寫景,筆墨非常經濟,句中每一個字都有作用:“尋云”透露了作者高漲的興致;“隨山”引人想象山勢的蜿蜒起伏;“累”字寫臺榭之多;“菌”字狀樓閣之美;“陟”字表現愈登愈高的過程,把“尋云”具體化;“望”描摩駐足四顧的情狀。與“隨山”相照應。
登上高臺,極目遠眺,只見“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遠處的古樹修竹,蓊郁蘢蘢,白霧素煙,迷漫其間,這詩情畫意,令人贊嘆之余,不由得聯想起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名句,雖然意境不盡相同,卻同樣引人心馳神往。
高處是美不勝收,遠處是詩意無窮,那低處、近處又如何呢?“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湖塘中,游魚戲逐,碧水成紋,新荷輕搖,微風送香;樹林間,眾鳥頡頏,間關上下,落英繽紛,清幽芬芳。這“新荷”、“余花”不僅生動凝煉地呈現出“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的江南初夏景象,而且使人仿佛嗅到了群芳飄散的陣陣馨香。這兩句由于刻畫得細致入微,生動地表現了大自然中所蘊含的美,所以歷來為人傳誦。
詩歌的最后兩句由寫景轉入抒情:“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東田的景色是那么美好,那么迷人,以致出游歸來以后,無心去飲那香甜的春酒,而是以無限依戀之情回望著東田一帶的青山、城郭,回味著此次出游的意興,向往著今后的再游……以“芳春酒”反襯“青山郭”,既是對這次游覽的總結,又與開頭照應,正因為平時憂懼不樂,才到東田去游玩,大自然的美景,使人忘記了仕途的艱險和讒言的可畏,因此更覺依戀不舍。
唐代的大詩人杜甫對謝朓的詩有很高的評價,他說:“謝朓每篇堪諷誦。”(《寄岑嘉州》)《游東田》是謝朓的名篇之一,與他的其他優秀山水詩篇一樣,吸取了謝靈運觀察細致、描寫逼真的優點,克服了語言上平板晦澀的弊病,擺脫了玄言詩的影響,從而體現了他那清新俊秀的藝術風格。
《游東田》是寫景為主的紀游詩,全詩以情顯景,以景生情,和諧統一而又自然生動。尤其是寫景六句,層次鮮明而又錯落有致,猶如一幅濃淡相間的水墨畫。畫面中首先出現的是作者攀登重重疊疊的臺榭、環視飛檐參差的樓閣的生動形象,這是高處的景象,動中有靜;接著是濃陰淡翠、煙霧輕籠的遠景、大景、靜景;最后出現了魚游荷動的湖塘、鳥飛花落的林蔭,這是近景、小景、動景。作者就是這樣由低到高、由遠到近、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從多方面描繪出清新秀美的自然景色,使畫面不僅富有立體感,而且富有動態感,讓讀者吟誦此詩時猶如身臨其境。
層次井然而又不平板呆滯,這是作者精心煉句的結果。僅就句型的安排來看,就顯得靈活多變、錯落有致。五、六句一句一景,用的是描寫句。三四句和七八句,雖然都是一句二景的敘述句,但又有所不同:“尋云”是“陟累榭”的目的,“隨山”是“望菌閣”的方式,主要動詞“陟”和“望”在句中;而“魚戲”和“鳥散”分別是“新荷動”和“余花落”的原因,主要動詞“動”和“落”在句末。這樣,在句型上就形成一種錯落美,使詩歌顯得更生動活潑、搖曳多姿。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雖然從不同角度寫了眾多景色,但這些景色并不是相互孤立或游離的,而是有一個統一的背景。原來,那時現于層巒重閣間的彩云,那蔥郁含煙的遠樹,那清香婀娜的嫩荷,那一觸即落的熟花,無一不是統一在東田的初夏這一背景上。更為難得的是,整首詩從敘事、寫景到抒情,都環繞“游東田”展開,全詩是一個統一的和諧的整體。
謝脁是“永明體”的代表詩人,沈約曾盛贊他的詩“調與金石諧,思逐風云上”(《傷謝脁》)、“二百年來無此詩也”(《南齊書·謝脁傳》),鍾嶸在《詩品》中也贊美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可見謝脁的詩在當時就受到詩家的推崇,尤其是在調聲與煉句上,更為人注意。這是因為,謝朓的新體詩固然與唐人的近體詩已十分相似,就是象《游東田》這一類古體詩,在聲調與詞藻的運用上也十分講究。作者經過精心的藝術處理,使詩歌音韻鏗鏘,平淡而富有思致,秀麗而不流于淫靡。詩中雙音詞“戚戚”、“阡阡”、“漠漠”,又增強了形象性和音韻美。全詩除了開頭兩句外,其余都講究修辭上的對仗,而且對得相當精工。至于語言的清新自然,不僅使畫面秀美清麗,而且蘊含一種深長細微的情致,使人讀了,“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段深情妙理。”(沈德潛《古詩源》)胡應麟說:“唐人……五言短古,多法宣城,亦以其朗艷近律耳。”(《詩藪·外編》卷四)這話是很有道理的。謝朓的詩歌,尤其是山水詩,不僅對王維、孟浩然有顯著的影響,而且受到李白的擊節贊賞,甚至使這位大詩人“一生低首謝宣城”(王士禎《論詩絕句》),這些都證明謝朓的詩歌確實有著開啟唐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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