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游。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
珪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
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
郭璞生活在西晉末、東晉初,這是一個混亂而又不爭氣的時代,“八王之亂”使西晉王朝一蹶不振,在內亂外患交并發生的情況下,西晉滅亡了。東晉小朝廷偏安江左,不思振拔,許多有識之士,對社會現實極為不滿,有的向老、莊哲學中討生活,使得玄風大振;有的則渴望山林隱遁,遠離混濁的塵世。郭璞是一位有政治敏感有抱負的詩人和學者,在“平典似《道德論》”的玄言詩風行了半個多世紀之后,郭璞的十四首游仙詩,在東晉詩壇上放射出奇異的光彩。雖然游仙詩并非始創于郭璞,但游仙詩到了郭璞筆下,傳統的寫法打破了。李善在《文選》注中說:“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穢塵網,錙銖纓紱(看不起當官的),餐霞倒景,餌玉玄都。”但郭璞的游仙詩,卻不是主要描繪虛無縹緲的仙山靈域,而是“假棲遁之言,而激烈悲憤,自在言外。”(劉熙載《藝概·詩概》)正如鐘嶸所評:“(郭璞)《游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詩品》卷中)這是郭璞《游仙詩》的一大創舉,也是在游仙詩內容上的一大革新。
郭璞的《游仙詩》,所以贏得眾口交贊,還在于它在藝術上的創新。《游仙詩》與玄言詩在內容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它們都有道家思想的影響,都歌頌隱逸。但玄言詩猶如老莊哲學的講義,淡乎寡味,缺乏遒麗之辭和詩歌的藝術形象性,所以遭到許多人的批判。郭璞的《游仙詩》,“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詩品》卷中)郭璞用他的“靈變”打破了玄言詩的平淡,用他雕采艷逸的詩歌形象,打破了玄言詩的為老莊思想作義疏,“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的破壞詩歌形象的做法,所以郭璞的出現,玄言詩遭到了致命的打擊,不久便銷聲匿跡了。明白了以上幾點,我們再來欣賞這首《游仙詩》就比較方便了。
這首詩可以說是“坎壈詠懷”的代表作,他慨嘆人世的才智之士在現實中受到壓抑,有抱負未必能實現,只有山林隱遁,才是他們的歸宿。開頭兩句,便是抒寫自己的遠大抱負的。他想讓迅疾善飛的翅膀薄天拂霄而飛,如同大鵬鳥似的,扶搖直上,一飛戾天。他自認為長著一雙能夠迅疾奔跑的雙足,可以馳騁千里,遠游四方。但當時的社會,并沒有給他提供施展才智的機會,他好像被世俗的塵網縛住了手足,捆住了翅膀,這如同在沒有大波大浪的清淺流水之中,吞舟的大魚又怎能在潛澤之中運行呢?
“珪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兩句,說明自己才德兼備,不借外助,但才德不為人識,猶如明珠暗投一樣。“珪璋”是玉器名,古代朝聘之禮要持玉器,一般玉器要用帛包裹,但珪璋可以獨行,所以說“特達”。古人常以玉比人的品德,比喻有才德的人不借外助。“明月”即明月珠,“明珠暗投”用《漢書·鄒陽傳》的典故,后來常用此典比喻懷才不遇。結合郭璞的身世來考察,便可明白這兩句詩的含蘊。郭璞不僅文章冠絕一時,陰陽算歷卜筮之術無所不精,而且有政治遠見。南渡之后曾多次向晉元帝及明帝上疏獻策,力主省刑大赦,緩和社會階級矛盾,全力對抗外族勢力的南侵。但最終也無濟于事。他先在王導幕下當一個參軍,又補著作佐郎,遷尚書郎,后王敦又讓他做記室參軍,終生位末名卑。王敦謀逆,讓他卜卦,他說:“無成,壽且不久。”他企圖用卜筮的手段,對抗王敦的反叛行動,因此激怒王敦,遭致殺身之禍。他作為王氏的幕僚,真可謂明珠暗投啊!“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兩句,言植物因所處境地不同,有的怨春光來遲,有的恨風霜早至,以此比喻隱微的人恨不能顯達,而顯達的人又恨榮華不能長保,他們各有其悲,言外之意是不如隱遁。“潛穎”指在幽潛之處長出禾穗的植物,“陵苕”指在高處翹秀的植物。詩的最后兩句,以無可奈何的哀嘆作為結穴;他空懷一片丹心而報國無門,不得不悲痛得讓眼淚沿著帽帶流淌。這也可以看出求仙也好,隱遁也好,都不能得到解脫,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追求列仙之趣的。
此詩在藝術表現上的特點是通篇用比喻,這在詩中是少見的,每一句的比喻都含有象喻性,一二兩句比喻志氣遠大,不受羈紲。三四兩句比喻塵世局促,有志之士難以容身。五六兩句,珪璋特達以喻才德,明珠暗投,喻有才德之人不被知遇。“潛穎”比窮促隱微之人,“陵苕”喻位高顯達之輩。所以說“通首皆以比意出之。”(張玉谷《古詩賞析》卷十二)十句詩有三聯對仗,語言形象鮮明,藝術風格挺拔而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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