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莊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臺。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誰堪共酒杯?車千兩,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劉克莊這首《沁園春》是為了憶念一位老朋友而寫的。題目叫“夢孚若”。這個孚若就是方信孺。方信孺曾經(jīng)做過樞密院參謀官,出使金國,不受對方的威嚇,以此著名。他曾在接近敵占區(qū)的江華地區(qū)做官,安詳鎮(zhèn)定,守土有方。可惜僅僅活了四十六歲,未能大展抱負。劉克莊對這位朋友是十分敬佩的。方死后,他親自撰寫行狀,表示悼惜。這首詞也是寫于方信孺死后。所謂夢中忘其已死,款接恍若平生。詞的開頭就從夢境寫起。
寶釵樓,《咸陽縣志》說是漢武帝時建造,到宋代仍是有名的酒樓,故址在今陜西咸陽市。詩人陸游《大雪歌》:“長安城中三日雪,潼關(guān)道上行人絕。黃河鐵牛僵不動,承露金盤凍將折。虬須豪客狐白裘,夜來醉眠寶釵樓。”也是指這個著名的酒樓。銅雀臺,是建安十五年曹操所造,舊址在今河南臨漳縣。南宋時,這兩處地方都落入金人手中,劉克莊和方信孺沒有到過。但劉克莊故意舉出這兩個地方,意在表示兩人平日都沒有忘懷北國河山,兩地名勝于是很自然就在他二人的夢中出現(xiàn)了。
“喚廚人斫就”四句,寫出夢境里的浪漫性。你看,才呼喚廚子把東海鯨魚砍了做成魚羹,便又命令馬夫牽來西域的天馬。這是著力寫出夢中人的豪情勝慨,寫法上很有點浪漫主義氣派;又因為是寫夢境,所以使人不覺得是過分夸張失實。
在夢中,作者和方信孺議論天下人物,他們痛感人才寥落,實在找不到有幾個愛國憂民懷抱大略的同道者。所以他們只好仿照曹操對劉備的口氣:“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因而嘆息說,如今只有你我二人還可以坐在一起喝酒,痛痛快快議論天下大事;其他的人,簡直就沒有這個資格了。“誰堪共酒杯”,是不堪同在一起喝酒談天的意思。
“車千兩”三句,眼光轉(zhuǎn)向北方,因為在南方已經(jīng)找不到人才。南方既無人才,就轉(zhuǎn)而寄望于淪陷的地方,或生長于北方的豪杰之士了。“燕南趙北”,泛指中原地區(qū)。正如韓愈在一篇序文中說過:“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作者希望能夠有千輛大車,迎接這些燕南趙北的劍俠奇才,共同收復(fù)北方的失地。
點出“燕南趙北”,又回應(yīng)了上文的“登寶釵樓”和“訪銅雀臺”,使人了然知道作者“登”與“訪”的用意,并不只是看望一下祖國北部河山。所以在文字結(jié)構(gòu)上,又是彼此呼應(yīng),正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應(yīng),擊其尾其首又應(yīng)。足見作者行文的細密。
上片是敘述夢中的景象和他同朋友方信孺的胸襟抱負,但是,作者對于南宋小朝廷那種求和屈辱的政策之不滿,已洋溢在紙果之上,語氣在含蓄之中閃爍著尖刻的諷刺。
轉(zhuǎn)入下片,是“夢破東窗”后的沉重的慨嘆。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兩位朋友正在舉杯痛飲醉態(tài)醺然之際,耳邊廂畫鼓之聲越來越響,恍似軍中擂鼓出兵了。
“畫鼓”回應(yīng)上文的“共酒杯”,又與此句“飲酣”相合。畫鼓常是歌舞節(jié)目中的樂具。白居易《柘枝妓》詩:“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李賀《感諷》詩:“舞影逐空天,畫鼓余清節(jié)。”張祜《感王將軍拓枝妓沒》詩:“畫鼓不聞?wù)泄?jié)拍,錦靴空想挫腰肢。”劉克莊本人也有“朱門畫鼓舞宮靴”句,都可為證。但畫鼓也用于軍中。《東京夢華錄·車駕宿大慶殿》:“又置警場于宣德門外,謂之武嚴兵士,畫鼓二百面,角稱之”。便是一例。
想不到,竟是雄雞的啼聲使夢中人產(chǎn)生的幻覺。他一下子就驚醒過來了。
在行文上,這是一種強烈的“反跌”。剛才還滿懷高興,不料一切都是空幻。現(xiàn)實局勢的使人傷心失望,透過這“晨雞喚回”,就更進了一層。
“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原來那不過是一場幻夢!如今的朝廷上,誰還想到恢復(fù)大業(yè)呢!不管是燕南劍客還是趙北奇才,他們都不可能取得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不必說,方信孺早已埋骨地下;而自己一介書生,難道真要等到須發(fā)盡白才有發(fā)揮才智的機會么?其實又何嘗不是十分渺茫呵!
于是作者痛感當朝皇帝怯懦無能,平白錯失了許多機會。他想到,假如執(zhí)掌朝綱是個劉邦式的人物,那么,象飛將軍李廣這樣的雄才猛士,在戰(zhàn)場上建立奇功,封侯萬戶,又算得什么呢!“如令子當高皇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那是漢文帝對李廣說的。漢文帝的時代,當然不同于南宋小朝廷。劉克莊引來這句話,明顯是涉及了當朝皇帝,其用意當然是辛辣的。
結(jié)拍是:“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他再也睡不著了,終于披衣起床,悲涼感慨地寫下這首《沁園春》。
上片寫的是夢中的豪情壯志,下片則是寫醒來以后的蒼涼悲慨。那意思仿佛是說,如今連高談收復(fù)北方河山這事,也須在夢里才行了。多么令人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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