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樸
金鳳釵分,玉京人去秋瀟灑。晚來閑暇,針線收拾罷。獨倚危樓,十二珠簾掛。風瀟颯,雨晴云乍,極目山如畫。
〔混江龍〕斷人腸處,天邊殘照水邊霞。桔荷宿鷺,遠樹棲鴉。敗葉紛紛擁砌石,修竹珊珊掃窗紗。黃昏近,愁生砧杵,怨入琵琶。
〔穿窗月〕憶疏狂阻隔天涯,怎知人埋怨他?吟鞭醉裊青驄馬。莫吃秦樓酒、謝家茶,不思量執手臨岐話。
〔寄生草]憑欄久,歸繡闈,下危樓強把金蓮撒。深沉院宇朱扉,立蒼苔冷透凌波襪。數歸期空畫短瓊簪,揾啼痕頻濕香羅帕。
〔元和令]自從絕雁書,幾度結龜卦。翠眉長是鎖離愁,玉容憔悴煞。自元霄等待過重陽,甚猶然不到家?
〔上馬嬌煞〕歡會少,煩惱多,心緒亂如麻。偶然行至東籬下,自嗟自呀,冷清清和月對黃花。
此乃閨怨之曲。白樸的散曲作品現存十六首小令和四個套曲。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仙呂·點絳唇〕套曲。因其文字清麗、韻致風雅,頗見融裁化機之妙,故明以來的《太和正音譜》、《盛世新聲》和《北詞廣正譜》等書均收有此套曲或是它的支曲。
此套曲首曲為〔點絳唇〕雙調。一般雜劇第一折首曲多用〔點絳唇〕開端,后緊接〔混江龍〕。〔點絳唇〕每曲五句。第二句通常為四字句。也可為五字句,但《北詞廣正譜》視作變格。白樸此曲可以看作是兩個〔點絳唇〕的合璧。前曲將正格的第二、三句(字數分別為四字、三字)合成一句,故有“玉京人去秋瀟灑”句。后曲第二句變為五字句,即前述之變格。自“獨倚危樓”起的后〔點絳唇〕猶如前曲之依調回環。
起句“金鳳釵分,玉京人去秋瀟灑”,交待時令和緣何事而發。一寫離人辭家遠行,閨婦念遠。一寫時令恰在秋季,用“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環境來映襯閨婦孤寂的心境。鳳釵,是古代女子頭上常用的飾物,故常用作信物、憑證。古代夫君遠行,多向妻子求釵,以慰思念。《錄異傳》曾載吳人費季客賈去家臨行時求婦分釵一事。玉京,原指道教玄都,轉指遙遠的仙居。玉京人,原指道人,這里借指遠行他鄉的日夜思念的男子。瀟灑,形容秋色凄清冷寂。杜甫《玉華宮詞》有“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正逢江山寂寞,婦怯秋燈的季節,親人又遠走他鄉,情景相融,觸景傷情,更添幾多愁緒。閨婦在繡房里晚來無事,卻沒有心思去做針線活。白樸在第三、四句用“晚來閑暇,針線收拾罷”這個有代表性意義的細節,成功地寫出閨婦心事沉重、愁懷郁郁的孤寂難捱之情。“獨倚危樓,十二珠簾掛”,言閨婦無賴,獨自憑靠高樓,卷起珠簾,極目遠望。杜牧《詠簾詩》有“沉沉伴春夢,寂寂待華堂。誰見昭陽殿,真珠十二行”,羅隱《詠簾詩》也有“會看得見神仙在,休下真珠十二行”。十二珠簾,意指綴滿珠子的精美的簾子。以上寫閨婦。以下三句用渲染法寫秋色,實為烘托閨婦的“相思人不歸,望斷天涯路”的惆悵心情。白樸選用蕭颯之秋風、侵寒之秋雨、巧譎之秋云寫閨婦倚樓所見。風作秋聲,肅殺冷漠。一陣秋雨襲過,人怯衣單,倏忽轉晴,又秋云乍起。秋天的傍晚景象是如此凄清,儼如閨婦凄清冷寂的心境。不書情語,盡由景語托出,纏綿清奇,情景化一,后以“山如畫”結,宕開一筆,愈見穎妙。
〔混江龍〕句字不拘,可以增損。白樸此曲句式為正格,計四十四字。一般要求第三、四句,第五、六句和第八、九句,三聯分別對仗。起句以“斷人腸處”幽幽而起,將讀者審美觀察的視線與閨婦的極目遠望,皆引至水天交際處。昔日執手言別之處本來令人腸斷,如今天各一方,再看看天邊落日殘照和水邊隱隱的煙嵐流霞,別后之思念情切,自然流出,愈覺深婉。第三四句用“枯荷”、“宿鷺”、“遠樹”、“棲鴉”等秋天景色作背景來襯托人物心境,花愈凋落,景愈蕭殺,情愈深切。第五、六句繼寫秋景,用加倍寫法,把敗葉紛紛擁向石階和修竹珊珊隨風拂動窗紗這些富有動趣的景色,對秋景作進一步渲染,繪出一幅秋江念遠的圖畫。最后三句,再復寫閨婦。這時,日已西沉,極目已不可望,那些惹人懷遠的景色也將漸漸地融入那昏暗的暮色之中,一天又這樣過去了,思念的人仍然未歸,搗衣的砧杵聲陣陣傳來,離愁別恨更何以堪,只得懷抱琵琶將怨夫不歸之情傾述于促節清音之中了。
以上兩曲自然渾成,先點題旨,繼而寫閨婦遠望,由閨婦目之所接,緣情寫景,又因暮色之故,景色所寫也由天及地,由遠及近,最后陡轉凄涼,轉思念為哀怨,化有情為“無情”,哽咽之語,情傷可見。
白樸是元代重要的雜劇作家,曾列為“元曲四大家”之一。除寫雜劇之外,也寫詞和曲。其詞作風格多豪放,其曲卻風流蘊藉、運思綿密,最擅于用景色烘染情事,以上兩曲可屬此類之佳制。
以下四曲,均寫情事。〔穿窗月〕緊扣第二曲結句之“愁”。閨婦愁什么呢?她想起那個離家遠行又無音訊的疏狂之人,因為遠隔天涯,是無法知道親人的埋怨的,他大概正在吟詩揚鞭,醉醺醺地騎著青驄馬到處閑逛哩。閨婦由此不免擔憂起來。他心中默默叮囑規勸那個疏狂之人,勸他不要尋歡作樂,不要忘了分別之日手拉著手說的話。“裊”,原形容細長柔軟之物隨風搖擺之姿態,這里言醉態。“秦樓”、“謝家”,古詩詞中常指尋花問柳、恣酒作樂之場所。
〔寄生草〕共七句,承〔穿窗月〕寫閨婦愁郁不安的心情,用層遞手法進一步突出“愁”字。獨倚危樓,憑欄時久,夜幕降臨后已無法再作遠眺,閨婦從繡樓下來,愁緒懨懨,勉強地移動著纖纖碎步。深邃沉寂的庭院為朱紅的門窗鎖住,閨婦站在長滿青苔的階砌上,露水已浸透她的鞋襪,寒意襲人。為了推算離人的歸期,瓊簪越劃越短,又有何用?為了擦拭臉上的淚痕,一次又一次地濕透了香羅帕,而思念的人卻依然在外。這里,白樸用“強把金蓮撒”、“冷透凌波襪”、“空畫短瓊簪”、“頻濕香羅帕”,把一個愛之深、思之切的閨婦愁緒難遣的心情繪聲繪色地描繪出來。“金蓮”,指古代女子的纖足。“朱扉;”,指高庭大院比較講究的紅色門窗。“凌波襪”,出自三國時代的詩人曹植之《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后用此形容美好女子的繡襪。古人計算外出親人的歸期,常用頭簪在墻上劃數。親人經久不歸,故有“空畫短瓊簪”之句。
〔元和令〕緊扣第二曲結句之“怨”。閨婦怨什么呢?離人遠行,至今不得音訊,只得多次地用龜甲來占卜歸期。因為思念離人,終日愁眉難展,如花似玉的面容也憔悴了。從年初過元宵節一直等到秋之重陽,為什么還不見離人回家?“雁書”,指書信。《史記》曾載雁足系帛書事。“結”,問卜。“甚”,什么。宋代姜夔《齊天樂·蟋蟀》詞有“夜涼獨自甚情緒”。“翠眉”,指女子秀眉。此曲猶如閨婦之內心獨白,將其又愛憐又怨恨的復雜心理活動生動地表現出來。
〔上馬嬌煞〕承〔元和令〕而來,寫閨婦愁怨難解之后心煩意亂,在院中徘徊彷徨,倍增凄寂。回憶起來,與相愛的人在一起的歡樂太少,煩惱卻不少,心緒紛亂,一如“剪不斷,理還亂”的麻團。不知不覺地已經走到了東籬下,自憐自嘆,冷清清地與天上孤月一起對著菊花嘆息。
全套寫得情景交觸,宛轉關情,起伏映帶皆落至“愁”、“怨”二字,真乃活色生香之大家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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