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在今之湖北嘉魚縣境內,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曾于此爆發過一場中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戰役——赤壁之戰。這場戰爭決定了魏、蜀、吳三國的命運,形成天下鼎立的格局。登臨如此壯觀的古戰場,歷代詩人無不感慨萬端,揮毫潑墨,留下大量懷古詠史的詩作,其中杜牧的《赤壁》尤具情韻,被視為神品,至今膾炙人口。
詩的開首不同尋常,作者既未把眼光投向陡峭的岸壁、洶涌的江水,也未去追憶、展示橫戈躍馬的殺氣、流血漂櫓的殘酷,而是經過對景物、意象的反復篩選,擇取了一支斷戟來表現古戰場的遺址。這支“折戟”沉沒沙中六百余年,并未銷蝕掉,在江水沖擊下露出沙層,經過磨洗被確認為當年大戰之遺物。“折戟”雖殘,卻濃縮著整個戰爭的刀光劍影;它至今猶存,又將數百年時間、空間的跨度縮短在咫尺眼前。此處,不難想見詩人確認“折戟”時的復雜感受和慨嘆。全詩借此舊物為發端,引發以下“懷古之幽情”,吐露積淀胸中的思緒,不僅前后過渡自然流暢,而且顯現出一種點“鐵”成金的藝術魅力。
三、四句更為絕妙,在十四個字的有限天地內,作者別具匠心地熔鑄出四個抒情形象:一是“周郎”,即周瑜,孫吳大軍的統帥,赤壁大戰的風云人物,以出奇制勝的攻擊,置數十萬曹軍于死地,贏得戰爭的勝利;二是“東風”,周瑜以少勝多的訣竅在于火攻,而火攻的關鍵時刻,天空旋起強勁東風,風助火勢,勝利迅即倒向孫吳軍隊;三是“銅雀”,即戰爭另一方首領曹操在都城所建的歌舞樓臺,專供飲酒賦詩,與美女玩樂;四是“二喬”,二人皆是東吳著名美女,其中大喬為孫策夫人,東吳國主孫權的兄嫂,小喬便是周瑜夫人,姐妹均為東吳統治集團中最顯貴的皇親。作者之所以從大量史實中提煉、熔鑄這樣四個形象,其目的全在從反面落筆,獨出機杼地詠嘆這場歷史大戰:假使東風不給周郎火攻以方便,那么戰爭勝負就可能相反,如果曹操成為勝利者,大軍順江而下,直取東吳都城,則社稷傾復、生靈涂炭,大小二喬也將淪為戰俘,關在銅雀臺內,供曹操享用。作者以假想的情事和結局,評論歷史,融贊美與慨嘆為一體,意在反襯和突出這場戰爭的勝負對東吳、周瑜命運有著何等重要的意義。在其他詠史詩中,杜牧曾不止一次地運用過這種“反說其事”藝術手段,如《題烏江亭》評論項羽時,不正面寫其失敗,反說“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歷史和戰爭勝負是客觀的,不容歪曲,但想像的夜空,群星燦爛,浩渺無垠,只要抓得準,必然給人一唱三嘆的審美感受。
《赤壁》這首詩在歷史上曾引起爭論,如宋人許凱就認為,杜牧寫詩不顧“社稷存亡,生靈涂炭,只恐被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知好惡”。這種所謂“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批評,顯然失之淺薄,二喬不是普通美女,而是東吳皇家貴婦,作為藝術形象出現詩中象征和代表著國家尊嚴,“銅雀春深鎖二喬”之句,以“毛”無所附,人無所依,逆說“皮”之不存,國之敗亡,真可謂以小見大,妙不可言。另外,古今均有詩評家認為,此詩將戰爭勝利歸結于東風之力,削弱了周瑜指揮之高明果決。此論從表層看,不無道理,但實則未得詩之真味。杜牧一生沉浮宦海,26歲中進士,但因秉性耿直,兩度排擠出京,生活頗不得意,而他精于兵法,通曉晚唐政治斗爭和民族斗爭形勢,有治國佐政之才,卻始終未得良機一顯身手,故胸中積郁不平之氣。本詩強調東風作用,意謂象周瑜這樣雄才大略的人物,也需要借助東風之力,離不開客觀條件的便利,而自己雖有周瑜之抱負、才學,卻從無“東風”之便,如果“東風”有助,境遇較好,我杜牧又何嘗不能如同周郎一般,建功立業,大展宏圖?
自比周瑜,又以“東風不與杜郎便”的境遇差異來感嘆自己的抑郁之怨,便是作者創作本詩的思想契機。鎦績《霏雪錄》中說:“唐人詠物詩,于景意事情外,別有一種思致,必心領神會始得……”用它來說明《赤壁》的深層意蘊,當是再適合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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