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原文|翻譯|注釋|賞析
[宋]歐陽修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面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接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玉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云出塞路, 豈知此聲能斷腸?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明妃曲》為樂府舊題。王嬙原作題曰《昭君怨》,屬“琴曲歌辭”,后人有《明君怨》、《明君詞》、《明君辭》等。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在江東刑獄任上寫了《明妃曲二首》,以其立意尖新、借古寓今,曾博得不少人的贊賞。一時之間,文人學士,爭相唱和。當時梅堯臣、司馬光、劉敞等著名文人均有和詩。但是,也有不少人非難此詩。歐陽修是王安石的老師,他也和了兩首,其立意和主旨恰恰是批評王安石的。這兩首和詩,據說是歐陽修自認為的生平得意之作。
和詩共兩首。與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原詩對照一下,便可知歐陽修的和詩與王詩的順序恰恰相反。歐詩其一,正和王詩其二。這里先說第一首。這一首寫明妃出塞之苦。
開首四句寫胡人的風俗,實則暗寓著胡、漢風俗不同。這里明寫胡人的風俗是“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他們是游牧民族,居“無常處”,隨著“泉甘草美”而到處轉徙,過著和“鳥驚獸駭爭馳逐”的生活。這里字面上雖沒有寫漢族的風俗,但顯然胡人這些風俗與漢族不同。 “誰將漢女嫁胡兒”以下四句寫明妃出塞,點出《明妃曲》的由來。由上面可知,作者將胡人看作是和“鳥驚獸駭爭馳逐”的非人生活,所以這“誰將漢女嫁胡兒”句實際上是對漢元帝的斥責。 “風沙無情面如玉”句寫作者對明妃出塞這一事件的不滿和對明妃不幸遭遇的同情,意思是這位“面如玉”的美人卻被遠嫁到“風沙無情”的荒漠之地,這顯然是不相稱的。這“無情”二字,字面上說是“風沙”,實際上緊承上句,可知是暗寫漢元帝“無情”。“身行”二句寫明妃出塞的荒涼寂寞。一路行來,不見一個漢人。言外之意是說,所見的除了“風沙”之外盡是胡人,所以兩相對比之下,她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故國和家鄉來了。 《思歸曲》,即指王嬙所作的《昭君怨》:“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葉。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獨伊何,改往變往。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推手為琵卻手琶”以下,為詩的第二部分,明妃的《思歸曲》產生的影響。 “推手”二句寫明妃在胡地彈奏《思歸曲》,連不懂得漢語的胡人聽了“亦咨嗟”。 “玉顏”二句,寫明妃死了以后,她的《思歸曲》便傳到了漢朝。 “玉顏流落死天涯”,寫明妃的不幸遭遇。絕代佳人,在漢宮久被埋沒,最終落得個“流落死天涯”的結局,豈不悲乎? “漢宮”四句寫明妃的《思歸曲》在漢宮流傳的情況。寫宮女們爭相用“新聲譜”來彈奏。為什么呢?因為她們的處境與明妃在漢宮時相同,他們又十分同情明妃的遭遇。再加上她們自己的苦楚,因此這種“新聲譜”的《思歸曲》將更為凄愴。這就是“遺恨已深聲更苦”的內蘊。 “遺恨”指明妃《思歸曲》的“遺恨”,暗用杜甫《詠懷古跡》其三“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之意。“聲”指“新聲譜”。 “纖纖”二句寫宮女們在宮中為君王彈唱,君王視以為樂,為欣賞而欣賞,他聽得入了迷,讓宮女們一遍接一遍地彈,不讓宮女們“下堂”。最后二句“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是對漢代君王的嚴厲斥責!明妃在漢宮之時,他們根本不去過問,致使其久被埋沒;后來明妃“流落” “天涯”,思歸不得,作此《思歸曲》,死后流傳漢宮,而君王卻不僅不同情明妃的遭遇,反而為欣賞而欣賞。他們沒有到過塞外,不知道塞外路途之苦,哪里知道這樂聲實際上是明妃的斷腸之聲呢?
和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相對比,可知歐詩正和王詩針鋒相對。我們認為,歐詩是符合當時實際情況的。有關王昭君的正史野史記載,可知明妃出塞的心情自是凄苦的。實事求是地說,歐陽修的這首和詩,才是符合歷史事實的。而本詩的最后二句,則為明妃的知音之言,是全詩最為警策之句,光照全篇。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立意雖然尖新,但卻并不符合明妃出塞的歷史事實。無怪乎,他的老師歐陽修要和這兩首詩了。
歐陽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其二,按其內容和的是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
詩一開始,歐詩便和王詩起筆不同。王安石是從“明妃初出漢宮時”寫起,歐陽修卻從明妃在“漢宮”時寫起: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個“初”字,極盡含蓄之致。這里的“初未識”,正從“始不見遇”翻出,于中暗藏著一個“恨”字。 “一朝隨漢使”以下六句寫明妃出塞本事。由上可知,明妃之所以愿嫁單于,并不是從兩國的友好往來出發,而是在“昭君恨帝始不見遇”的情況下的憤激之行。我們應該象歐陽修這樣尊重史實,實事求是地來評價歷史人物,決不能按我們今人的思想去評價歷史人物,去理解分析古代作品。 “絕色天下無”二句寫漢元帝的懊悔之意。這二句,從《李延年歌》化出。 《李延年歌》云: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二句,寫在明妃出塞后漢元帝竟不思自咎,反而遷怒于畫工毛延壽。顯然,這是對漢元帝的極大嘲諷。 “耳目所及尚如此”四句,是對漢元帝和親政策的批判。作者深刻地指出:在耳目所及的后宮中的絕代佳人王昭君,漢元帝竟然如此不了解,那么遠在萬里之外的匈奴,又怎能輕于相信呢?這種和親政策實在是太笨拙了。顯然,歐陽修在這里是借漢寫宋,實際上是對北宋以來所推行的對遼和西夏的政策表示不滿。
“明妃去時淚”四句緊承“女色難自夸”句,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寫明妃的悲慘遭遇。這“淚”是明妃出塞時留下的傷心之淚、怨恨之淚,這“花”則象征著明妃的青春美貌。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二句,象征著明妃的悲慘遭遇。最后二句“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是作者的感慨,也是極為警策飛動的名句。字面上是寫花,實際上是寫人(明妃)。意思是說:因為你的容貌太美麗了,遠遠勝過別人;而你又太正直了, 自恃貌美,不去賄賂畫工, 自然不會被漢元帝發現寵幸。因此,你不要悲怨“春風”日暮,應該嗟嘆自己命該如此呀! 顯然, 這是用的反語。試想, “紅顏勝人”有什么不好?為人正直、不行賄賂有什么不好?但是在朝廷昏庸、邪風盛行的時代里, “紅顏勝人”而又正直的王明妃只能落得如此結局。由此可知,作者的刀筆所指,在于漢朝的最高統治者漢元帝,在于整個朝廷。王明妃的悲劇,應該說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按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的結句為“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其二又云:“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意在說明妃在漢宮是失意的,而在匈奴是得意的。從歐的和詩其一及關于明妃出塞的大量歷史資料來看,王明妃并不認為自己出塞是得意,是“樂”。由此可知,歐的和詩從歷史事實出發,從同情明妃的不幸遭遇出發,從斥責漢元帝出發,所以能夠高出王安石的原詩。而這正是歐陽修之所以將這兩首和詩視為平生得意之作的奧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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