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贈別》共兩首,這里選的是第二首。一般據(jù)第一首“娉娉裊裊十三余,豆寇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之句,斷為文宗大和九年(835),行將離揚州幕府、赴長安任監(jiān)察御史時與歌女分別而作。然細考其平生行蹤,則知實為江西歌妓張好好,時當是年秋天,地點在洛陽東城,因杜牧已分司東都(唐代以洛陽為東都),另有《張好好詩》贈之,小序云:“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傳師)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后一歲,公移鎮(zhèn)宣城,復(fù)置好好以宣城籍中;后二歲,為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后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詩中說:“君為豫章妹,十三才有馀,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高閣倚天半,晴江聯(lián)碧虛;此地試君唱,特使華宴鋪”,又言:“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fēng)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深情摯意,溢諸筆墨外,正可與此詩互相參看,所以,近人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亦判定“為張好好作也。……‘娉娉裊裊十三馀’句,當是初與好好別時所作。前首言其美麗,后首敘別,‘似無情’、‘笑不成’,正十三齡女兒情態(tài)”。按,劉說時間不確,此二詩當系久別后于洛陽重逢所作,前者追憶初見時好好麗姿,又因剛離開揚州,對比之下,才覺得那里雖十里長街美女云集,也“總不如”印象中當年的好好;后者則就現(xiàn)實情境摹寫。由于兩首詩有聯(lián)帶關(guān)系,自成整體,背景又比較復(fù)雜,故須辨析明白,始能更深刻地理解它,因之多煩辭費,先詳為言之。
下面再來看詩中是怎樣描敘的。
分別時眷戀不舍,直至贈詩述懷,本系“多情”的具體表現(xiàn),但是,情到極深極濃處,反而覺得不需要言說也無從說起了,因為兩心息息相通,早已理解透徹,如今迫于情勢,只得離去,實屬萬般無奈,還能再說什么、又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也唯有默默垂首相對,無言地吞咽著痛苦,免得再給彼此增添新的煩惱;或許是在回想著從前聚會的歡樂,聊以用作今日的慰藉吧……總之,這里沒有那種涕泣訴說、氣竭聲嘶的習(xí)見場面,所以,乍由表象看,卻似“無情”了。其實,寧靜的外表下潛伏著熱情的回流,哀痛至極反歸于平淡、不著痕跡了,這正是熟諳言情者的真切感受,一個“總”字便曲曲傳神,直達心靈的最細微處。
既然傷心入骨,那么,在今晚的餞別酒宴上,就深深籠罩著一層黯淡沉重氣氛,每當舉起金樽道別,表達對未來路途的誠摯祝愿時,無論怎樣強作歡顏,都覺得“笑不成”。一個“唯”字由上面的“總”字貫下,又是它的補充反證:暗示只緣于“多情”,才悲痛難禁,無法掩飾各自的至性流露,故使這最后相聚的寶貴時刻也在傷感凄切中度過。
前兩句純?nèi)皇侵饔^意態(tài)的述寫,通過動作展現(xiàn)深層內(nèi)心世界;后兩句雖承此徑下,卻又變移視角,引物傳喻,著重于描摹特定客觀景象,并不直接落實到情感抒發(fā)方面。“蠟燭有心”,系從絳蠟之有燭芯的本事生出,擬想它亦具“惜別”之心,是以那燃燒時不斷滴落的濁淚,就被認為“替人”的離別而哀傷所使之然了。這里運用錯位聯(lián)通的表達方式,前因后果絲絲入扣,設(shè)喻的貼切巧妙尤具匠心,但最重要的,仍在于整體境界的豐厚婉曲。試思桌旁照明的“蠟燭”尚“垂淚到天明”,身當其間的離人該如何呢?他們深邃綿長的怨悵痛苦自然全盤畢現(xiàn);“到天明”又點出時間流程表示別宴在通宵進行,則繾綣難舍、纏綿悱惻的神態(tài)情狀就完全可以想見由于上述“不寫之寫”,遂教“贈別”的題旨得到生動深刻地表現(xiàn)。
這首詩不用“悲”“愁”“相思”等字,只就人物情態(tài)動作與某種相關(guān)物象,曲筆渲染烘托,那滿腹心事便歷歷紙上,讓人體味不盡。這當然是基于真摯熱烈的情意,但精巧的構(gòu)思與嫻熟的藝術(shù)手法也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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