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詩《安定城樓;賈生》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意未休。
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安定城樓》和《賈生》都是懷才不遇之作,前者直賦自身境遇,后者借歷史故事抒發了自己的不滿之情。“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為詩。”(宋陸游《澹齋居士詩序》)以之統觀二詩,極是。
李商隱少年時便好學而富有文才,十六歲時寫的樂府體詩《無題》“八歲偷照鏡”,清麗雅致,詩才橫溢。當時任天平軍節度使的令狐楚愛其才,請他到幕府,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令狐绹一起學四六體今文,親自指點,后來還給他辦了行裝,讓他去京應考,因被考官所憎而未中。到開成二年(837),他二十五歲時,又上京應試,因令狐绹大力推舉而登進士第。當年,令狐楚去世,有失依附。次年,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因愛其才而聘之,并以女妻之,但這時的李商隱還只是個進士,須經吏部考試中后才能授予官職。因此,李商隱于開成三年(838)便去考博學宏詞科。考官周墀、李回已經把他錄取,后因有個中書長者說“此人不堪”(《與陶進士書》)而被除名。這大概是被牽連到牛李黨爭的緣故。李商隱早先受恩令狐楚,令狐楚屬牛僧孺黨,而他后來從事的王茂元屬李德裕黨。《舊唐書·李商隱列傳》中有這樣一段話:“茂元愛其才,以子妻之,茂元雖讀書為儒,然本將家子,李德裕數厚遇之,時德裕秉政,用為河陽帥。德裕與李宗閔,楊嗣復、令狐楚大相仇怨,商隱既為茂元從事,宗閔黨大薄之。時令孤楚已卒,子绹為員外郎,以商隱背恩,尤惡其無行。”其中說的王茂元被“用為河陽帥”和令狐楚“子绹為員外郎”,雖分別是會昌三年(843)和會昌二年(842)的事,但牛李黨爭由來已久,于元和四年(809)便開始,李商隱于開成三年(838)考博學宏詞科取后被除名,與之不無關系;其中所說的“宗閔黨”,即牛僧孺黨。元和四年(809)牛僧孺和李宗閔考取制科,兩人對策時都指斥時弊,當時李德裕執政,便不用他們。李商隱被牽連,只因他入了王茂元幕府并做了他的女婿,其實跟牛李黨爭毫無關系。說“此人不堪”的那個中書長者很可能是屬牛黨的人。李商隱遭到打擊,豈不冤枉? 回到王茂元幕府后便寫了這首七律《安定城樓》,抒發了他的憤慨不滿之情。
詩的首聯“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首句寫遠望城樓,“迢遞”、“高”、“百尺”,都是寫“望”,視覺感十分強烈,而又著重寫“高”,高城再加百尺城樓,益見城樓之高,矗立于天地之間,此句起得突兀。次句寫登上城樓,隨著登高,由近及遠地展開畫面,所以說“綠楊枝外盡汀洲”。“汀洲”,指涇水和湫淵湖的水邊沙地及水中洲渚。湫淵湖在安定朝那縣,方四十里,登上安定城樓能望見,更顯出安定城樓之高。城樓周圍,空曠空坦,進一步反襯了城樓之孤高,既是寫景,又是寄興。他在當時是個出類拔萃人才,而于仕途卻很坎坷,先后考了三次才得進士第,考博學宏詞科取了又被除名,孤寂不平之慨油然而生,此種心態正與孤高兀立之安定城樓相契,所以首聯寄意深遠,意在言外。也正因為這樣,登上城樓,觸景生情,為抒發心中的憤慨創造了條件,具有領起全詩的作用。由此,自然地過渡到頷聯“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連用賈生、王粲兩個典故。賈生,即賈誼,少年富有才氣,以政論、賦作著稱。《漢書·賈誼傳》:“于是天子議以誼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曰:‘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少年賈誼之被詆毀,與李商隱的“此人不堪”的境遇何其相似! 漢文帝六年(前174)賈誼上疏陳述時事,開頭四句云:“臣竊惟今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為憂念時勢國事而太息涕淚痛哭,但因有人“害之”而不得重用,一片赤誠的愛國報國之心遽成徒然,故曰:“虛垂涕。”李商隱對賈誼寄以無限同情而又為之不平,同時又借賈之涕淚澆自己心中之塊壘,語曲而意隱,為下聯張本。王粲,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以詩賦知名。東漢末年,北方有董卓之亂,王粲南下奔劉表,前后共十五年,未得重用,常為壯志難酬而郁結。約于建安十年左右,因登當陽縣城樓而作《登樓賦》,抒發了他希望能為國出力的雄心壯志和不得知遇的痛苦情懷。建安十三年(208)八月劉表死,劉琮繼位,九月降曹操,王粲也歸附曹氏,遂被重用,授為丞相掾,賜爵關內侯。曹操在漢水之濱大宴賓客時,王粲贊頌了曹操的任賢措施,不禁奉觴賀曰:“使海內回心,望風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三國志》卷二十一)這時的王粲,精神為之一振,終于有了施展才能的機會。此后他便常隨伴曹操出征遠行,可謂春風得意,扶搖青云。所以,李詩說“王粲春來更遠游”,此句當蘊涵上述內容。同時,詩人也是將王粲自喻。總之,“賈生”、“王粲”二句,作者以他們的愛國之心及其際遇自比,昭示了自己的凌云壯志,表達了不得酬志的忿懣之情,不禁感慨萬千。頸聯轉入寫宏愿:“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二句互文,暗用范蠡故事,意謂自己一直希望能做出一番扭轉天地的大事業,等到名成功就,便像范蠡那樣乘扁舟遠去,退隱養老。李商隱身處晚唐,時藩鎮割據,外戚擅權,矛盾重重,國勢日弱,不能與盛唐同日而語,他欲力挽頹勢,振興國力,所以說是“永憶”,可見用心之深,意志之堅,一顆愛國報國之心躍然紙上。另一方面,他又“永憶”像范蠡那樣,功成身退,泛舟而去,變姓改名,遠避他鄉,不重名利爵祿,足見其胸懷坦蕩,氣度高逸。對“永憶”二句,紀昀說:“‘欲回天地入扁舟’,言欲投老江湖自為世界,如收縮天地歸于一舟,即仙人欲飲日月壺中,佛家縮山川于粟穎之意。注家謂欲待挽回世運然后退休,非是。”這一說法,誠然有其道理,他受了佛道思想的影響,在開成元年(836)曾在濟源玉陽山學過道教,在有關詩作中也有所反映,在“永憶”二句中也染有潔身自好的色彩,但對李商隱來說,畢竟是以入世思想為其主流,所以于開成二年、開成三年、開成四年、全昌二年接連應試,一生基本上過的都是游幕生活,做的都是小官,盡管抑郁不得志,直到去世,都未去披發泛舟江湖;再從《安定城樓》全詩看,旨意亦不在歸隱江湖,而是抒發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慨情緒。這表現在詩的頷聯、尾聯最為明顯;從詩的整體觀之,以李商隱思想的主導面去理解“永憶”一聯,似更合理。因此詩的尾聯就憤懣地予以指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意未休。”此聯用了莊子故事。《莊子·秋水篇》:“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雛,子知之乎?夫鹓雛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 嚇! 今子欲以子之梁國嚇我耶,”“鴟”,即鴟鸮,貓頭鷹,喜食鼠。而在這里說它吃“腐鼠”,不乏卑夷,并且在詩中說“成滋味”,更是道盡了其所喜好和熱衷,以此比喻權欲旺盛、勢利熏心的中書長者之流,將其丑惡心態揭露無遺。詩人以鹓雛自喻,與頸聯呼應,說明志趣高遠,不能與鴟鸮同日而語,然終因遭到猜忌而以“此人不堪”之論不予錄取博學宏詞科。這種官場黑幕詩人原先“不知”,后來始知自己深受牛李黨爭之害,所以說“意未休”,終于恍然大悟。著一“竟”字,憤慨卑惡之意宣泄盡凈;照應“賈生”句,不平之心昭然。
李商隱善于在詩中用典抒情言志,這是李詩的一個特點。在《安定城樓》八句詩中,連用四個典故,這些內容與首聯所寫聳然兀立的百尺城樓的形象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于高亢中帶凄涼,哀傷中寓倔強,愛國之心與退隱之意相雜,忿懣與不平共存,沉郁頓挫,渾厚自然,不乏杜甫遺風。《蔡寬夫詩話》曰:“王荊公晚年亦喜稱義山詩,以為唐人和學老杜而得其蕃籬者,惟義山一人而已。每誦其‘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與‘池光不受月,暮氣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之類,雖老杜無以過也。”確是道出了李商隱詩的一大風格特色。熔描寫、抒情、敘事、議論于一爐,這大概是該詩所以沉郁頓挫渾厚感人的一個原因。
同是寫懷才不遇,《安定城樓》直抒胸臆,抒發了內心的不平與憤慨,而《賈生》則借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以自況。司馬遷在評論《離騷》等作品時說:“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史記·太史公自序》)這也道出了《賈生》的旨意。賈生,即賈誼,有政見,富文才,以政論辭賦知名。漢文帝初年,因人薦舉而官至大中大夫,并欲任以公卿之位,由于力主改革,被權貴中傷,受貶為長沙王太傅。詩中所寫的便是賈誼被貶長沙期間發生的事。
詩的首句寫文帝為“求賢”而“訪逐臣”,極富有調侃諷刺意味。“逐臣”,是指文帝聽信奸臣之言而被貶去長沙的賈誼。既認為賈誼賢而受訪,那就說明“逐”之不當,但賈誼又確實被逐,并且在被訪后仍未回朝庭復職,這就充分暴露了“求賢”之假。而且放逐、“求賢”、“訪逐”全由文帝一人所為,有力地說明了號稱賢明的漢文帝也不能真正重視和重用人才,在這組看似矛盾的現象中揭露了封建帝王的本質,揶揄嘲諷之意流溢于字里行間。次句用“賈生才調更無倫”加以強調,益見“求賢”之荒唐。第三、四句便寫了文帝深夜“問鬼神”的荒唐事。文帝好黃老,尚鬼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于賈誼被貶長沙“后歲余,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前席”,古人席地而坐,因聽得入神而不自覺地向前移動,竭盡文帝所好之態。同時也照應了次句,因賈生才調無倫而使文帝自嘆“不及”。因而,次句的“才調更無倫”一語,具有雙關之意。所以說是“虛前席”,一是賈生之才調被文帝所曲解,二是文帝“不問蒼生”而“問鬼神”,因此說是“可憐”,這些都非賈生之愿,而使他極為委屈和失望。這里揭示了“求賢”之虛假,懷才不遇之意力透紙背。宋人嚴有翼曰:“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賈誼》詩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自非學力高邁以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規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藝苑雌黃》)此論極是。統觀全詩,運思縝密,內容豐富,措詞精巧自然,正如葛常之在《韻語陽秋》中所說的: 義山詩“包蘊密致,演繹平暢,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竭。”以此論《賈生》詩的藝術特色,可謂一語破的。該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善于以議論入詩。詩的后二句是這首七絕的點睛之筆,昭示了文帝“求賢”之實質。這二句常被論家稱道,如胡應麟曰:“晚唐絕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皆宋人議論之祖。”(《詩藪》)。
李義山詩受社甫、李賀、韓愈等多家影響,有多種風格而又有千絲織網,百寶流蘇,綺密瓖妍(參見敖陶孫《臞翁詩評》),意蘊豐厚,旨趣深遠的特色。上述二詩,既有李詩的總體特征,又自成個性,前者沉郁憤慨,后者譏諷調侃,各得其所。同時,二詩又有以議論入詩的特點,不乏杜甫、韓愈遺風,尤其韓愈有以文為詩的大名,從上述二詩末兩句看,似受韓愈的影響更深。二詩的議論之處,都是針砭時弊的牢騷不滿之辭,敢于與傳統的孔子詩教“思無邪”相違。李商隱不只離經叛道,而且是居其中之“尤者”,宋人張戒說:“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王魯直,乃邪思之尤者。”(《歲寒堂詩話》)他所以成為“邪思之尤者”,當與他的“恃才詭激,為當途者所薄,名宦不進,坎坷終身”有關。(《舊唐書·李商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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