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 “賦者, 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沒而頌聲寢①,王澤②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 日不暇給③。至于武、宣④之世, 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⑤,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yīng)尤盛⑥。《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⑦,薦于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 以為年紀⑧。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⑨,朝夕論思, 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⑩, 時時聞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論,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⑾,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⑿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而且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
且夫道有夷隆(13),學(xué)有粗密, 因時而建德者, 不以遠近易則。故皋陶歌虞⒁,奚斯頌魯(15),同見采于孔氏,列于《詩》、《書》,其文一也。稽⒃之上古則如彼, 考之漢氏又如此。斯事雖細, 然先臣之舊式, 國家之遺美,不可闕(17)也。臣竊見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 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而起苑囿⒅, 以備制度。西土耆老⒆,咸懷怨思, 冀上之睠顧⒇, 而盛稱長安舊制, 有陋雒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 以極眾人之所眩曜(21), 折以今之法度。
(選自蕭統(tǒng)《文選》, 中華書局1977年版)
注釋 ①“昔成、康”句——成、康,周初二國君。成王名誦,武王子。康王名制,成王子。成、康之世,是周朝初期強盛時代。沒,去世。頌聲寢,即頌聲不作之意。頌聲,頌詩。寢,息。②王澤——先王的恩澤。③日不暇給——《漢書·高帝紀》:“漢興,撥亂反正, 日不暇給。”《六臣注文選》李周翰注:“日不暇給,言不暇崇文化。” ④武、宣——武帝劉徹和宣帝劉詢。⑤金馬石渠之署——金門,官署名,門前傍有銅馬,故又稱金馬門,是西漢時文士、儒生校理典籍的地方。石渠, 閣名, 為朝廷藏書之處。⑥“是以”二句——眾庶, 百姓。悅豫,快樂。福應(yīng),吉祥的瑞兆。⑦“《白麟》、《赤雁》”句——《漢書·武帝紀》言武帝行事各地,獲白麟,因作《白麟之歌》;獲赤雁,因作《朱雁之歌》;得寶鼎,因作《寶鼎之歌》。又說,甘泉宮內(nèi)生芝蘭九莖,其葉相連,因作《芝房之歌》。⑧“神雀”二句——我國古代從漢武帝始建年號。漢宣帝時,因神雀集、五鳳至、甘露降、黃龍現(xiàn),以為祥瑞,故分別以之作為年號。⑨“若司馬相如”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都是西漢時代的辭賦家。尤其司馬相如,“制作雖甚遲緩,而不師古轍, 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⑩ “而公卿”句——公卿,三公九卿,是朝廷高級行政長官職銜,屬大臣之列。此句謂倪寬、孔臧、董仲舒、劉德、蕭望之等公卿大夫雖政務(wù)繁忙,但有空也常作文章。(11)雍容揄揚——雍容,儀態(tài)文雅溫和大方。揄揚,贊美宣揚。(12)孝成——指漢成帝。西漢時標榜以“孝”治天下,所以皇帝謚號都冠以“孝”字。(13)夷隆——衰落和興起。(14)皋陶歌虞——皋陶(gao yao),舜臣。歌虞,歌頌虞舜的德政。(15)奚斯頌魯——奚斯,春秋時魯國公子,名魚,字奚斯。頌魯,作詩贊頌魯僖公重修祖廟。見《詩·魯頌·閟宮》:“新廟奕奕,奚斯所作。” (16)稽——考察。(17)闕——缺,缺少。(18)“浚城隍”句——浚(jun),深挖。城隍,城池。苑囿(yuan you),帝王花園,苑以植花木,囿以養(yǎng)禽獸,以供其游獵娛樂。(19)西土耆老——西土,指長安。耆(qi)老, 長老。(20)冀上之睠顧——希望皇帝懷念故舊。(21)眩曜——迷惑,惑亂。
賞析 班固的《西都賦》與《東都賦》,在形式上雖分為兩篇,但實際上是一個有機整體,因此合稱為《兩都賦》。在《兩都賦》之前,都市賦中雖已有揚雄的《蜀都賦》,但它只是單純的寫物賦, 《兩都賦》則第一次將人物對話引入都市賦,開創(chuàng)了都市賦寫人、寫物兼敘事的先河。《兩都賦》以其在賦這一文體中所作的創(chuàng)新及其完整的結(jié)構(gòu)、高超的筆力、多姿的筆調(diào)影響了其后的許多賦家,像張衡的《二京賦》、左思的《三都賦》,都是在其直接影響下寫成的。
《兩都賦》序揭示了班固作《兩都賦》的直接動機:東漢遷都洛陽之后,“西土耆老,咸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雒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與此動機相應(yīng),反對奢侈、提倡法度就成為《兩都賦》的中心主題。
班固以賦的形式表達這一主題,是與他對賦的社會作用的看法分不開的。這一點在序文中有鮮明的表述。漢人對賦是否起諷諫作用,是有爭議的。比如揚雄就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班固對揚雄的看法是持有異議的,在序文中指出:“賦者,古詩之流也。”把賦與《詩》直接掛起鉤來,認為賦是古詩的流變。按漢人的觀點, 《詩》就是表現(xiàn)美刺兩方面的內(nèi)容。因此,賦也很自然地就是臣下對君上的頌揚或諷諭:“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論,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這說明,班固對賦的社會作用是十分重視的。
在《序》中,班固還對賦為什么在武帝、宣帝時興起作出解釋。班固認為,漢賦與古詩一樣,是時代的載記;與社會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其去取是隨時代的興廢而定的。漢初國家多事,社會不安定,人們無暇顧及文藝。武帝、宣帝時,四海升平,社會繁榮,漢朝的聲威達到鼎盛。與此相應(yīng),擁有博大氣象的漢賦也就應(yīng)運而生了。另外,班固還注意到了漢賦的興起與統(tǒng)治者的倡導(dǎo)也有密切的關(guān)系。武帝、宣帝都雅好辭章,經(jīng)常要求文人寫詩作賦。在帝王的提倡下,文人賦家都爭先恐后地以自己的筆墨去頌揚大漢的聲威,以滿足帝王“潤色鴻業(yè)”的需求。應(yīng)當(dāng)說,班固的這些分析都是極有見地的。
正因為《兩都賦》序不僅有對《兩都賦》動機、宗旨的說明,而且有對賦這一文體的起源、流變及其作用的思考。所以,后世論賦,罕有不征引此序者,足見其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單篇作品序言的價值,而具有了文體論方面的重要理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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