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柳永·雨霖鈴》柳 永
柳 永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①,驟雨初歇②。都門帳飲無緒③,留戀處、蘭舟催發④。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⑤。念去去⑥、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⑦。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⑧,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⑨,更與何人說。
注釋 ①長亭:古時設在交通大路邊供行人休息的亭舍,也是送別的場所。南朝梁庾信《哀江南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②驟雨:陣雨。③都門帳飲:在京都郊外搭起帳幕設宴餞行。都門,指京城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④蘭舟:據南朝任昉《述異記》載,魯班曾刻木蘭樹為舟。后用作船的美稱。⑤凝噎:悲痛氣塞,說不出話來。⑥去去:重復言之,表示行程之遠。⑦“暮靄(ǎi)”句:暮靄,傍晚的云氣。沉沉,陰沉深厚的樣子。楚天,楚國在南方,故稱南天為楚天。⑧經年:年復一年。⑨風情:指男女戀情。
夏景山口待渡圖(局部) 【五代】董源 遼寧省博物館藏
鑒賞 這首詞作于作者離開汴京經湖南前往江浙時,是一首與情人話別之作。南朝梁江淹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賦》)柳永充分利用《雨霖鈴》詞調聲情哀怨、篇幅較長的特點,來寫離情,可謂曲盡其妙。
全詞圍繞“傷離別”進行構思,情節上起伏跌宕而又層次清晰,語言上聲情雙繪而又簡潔明了。其中,三個意境的布局顯得尤為匠心獨運,層次井然。先寫離別環境,重在借景抒情;次寫離別情形,重在描摹情態;再寫別后想象,重在刻畫心理。既從不同層面上寫盡離情別緒,又將離別之傷層層加深和擴展,意境凄婉,感人至深。
詞人善于把傳統的情景交融的手法運用到慢詞創作中,把離情別緒的感受,通過具有畫面性的境界表現出來。情隨景生,景隨情移,情景交融。先實寫離別的三個情節,加上戲劇性的布局和人物細節的刻畫,猶如一幅連環畫。才“帳飲”,已“無緒”;正“留戀”,又被人“催發”,一承一轉,語未了,意未盡,事已轉。整體上所描繪的意境,又猶如一幅水墨畫,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詞有點,有染。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
清人周濟云:“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勾勒提掇,有千鈞之力。”(《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如“念去去”一句,上承“凝噎”,下啟“千里”。這里的“念”字讀去聲,“念”字后“去去”二字連用,讀時沉郁頓挫而又道出了身不由己,讓人倍感前途茫然。作者又同時虛寫了三個時空,將離情別緒無限地延展開去。“千里”以外、“楊柳岸”“良辰好景”之地,一程遠似一程;“今宵”“酒醒”的拂曉、“此去經年”,一層深似一層,將綿密不斷的離愁別緒籠括全篇,道盡了戀人之間難舍難分的凄惻情景。“對長亭晚”的凄涼況味,“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沉郁頓挫,更加使人讀之感同身受,神情黯然。正如明代著名詩人李攀龍在《草堂詩馀雋》中所言:“‘千里煙波’,惜別之情已騁;‘千種風情’,相期之愿又賒。真所謂善傳神者。”
全篇情景交融,意致纏綿,凄惻哀婉,體現了柳詞風格,也是柳永詞代表作之一。(李飛躍)
集評 宋·俞文豹:“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永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吹劍續錄》)
清·張德瀛:“耆卿詞多本色語,所謂有井水處,能歌柳詞,時人為之語曰‘曉風殘月柳三變’,又曰‘露花倒影柳屯田’,非虛譽也。特其詞婉而不文,語纖而氣雌下,蓋骫骳從俗者。以發乎情止乎禮義之旨繩之,則望景先逝矣。胡致堂謂為掩眾制而盡其妙,蓋耳食之言耳。”(《詞徵》卷五)
鏈接 《雨霖鈴》詞牌。《雨霖鈴》,一作《雨淋鈴》,本為唐玄宗時教坊大曲,后用為詞調。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五“雨淋鈴”條有云:“《明皇雜錄》及《楊妃外傳》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聲,帝方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寄恨……’今雙調《雨淋鈴慢》,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雙調,一百零三字,上片十句五仄韻,下片九句五仄韻,也有用平韻的。
詞之陽剛陰柔。詞之初起階段,由于時代精神、審美風尚及音樂藝術的制約,大約只有陰柔婉美一體。到北宋中期,蘇軾等人崛起詞壇之后,言志抒懷的詞逐漸增多,詞不單用來應歌佐歡,也用來抒寫士大夫之逸懷浩氣,于是出現了陽剛壯美的一派詞,與傳統的柔美之詞并立爭輝。宋人俞文豹《吹劍續錄》所載那位善歌幕士對蘇軾、柳永兩家詞風的評論(詳見本詞集評),就客觀地反映了當時詞壇陽剛、陰柔兩大類型風格并立的現實。此后詞史上風格流派不斷發展演變,但無論體派如何紛繁,都大致可以區分為偏于陽剛或偏于陰柔兩大類。詞的陽剛陰柔,各擅其美,各有價值,不可偏廢。古代詞論家常將陽剛、陰柔兩大類型的詞來進行對比評論,強分“正宗”“別調”,強分“正”與“變”,為何者為“正統”而爭論不休,這實在大可不必。詞體詞風的發展,無疑是應時而變、因人而異的。《文心雕龍》早就指出:文學風格是“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的,“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況且從作家的個性氣質來看,“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從文學表現不同內容所需的不同風格氣勢來看,“文之任勢,勢有剛柔”,剛美、柔美兩類作品的產生和存在,都是極為合理的,也是不可或缺的。同時陽剛、陰柔兩種美并非互相排拒、絕對對立的關系,而常常是互為參照、互相影響乃至互相融合的。舉例來說,辛棄疾是偏于陽剛之美的詞人,但他的詞作中除了“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的壯美之外,也有寫得與晏幾道、秦觀等人一樣優美的“秾纖綿密”之什,還有摧剛為柔、以“花間麗語”抒悲壯之情的若干作品;姜夔一向被認為是偏于陰柔之美的詞人,但是他作詞常常是有意識地融剛、柔為一體,他的不少愛情詞都以健筆寫柔情,從而使其總體上呈現“清空騷雅”的風格特征。(據王兆鵬、劉尊明《宋詞大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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