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詩歌·吳偉業(yè)·圓圓曲》詩詞原文|題解|賞析|配圖

題解

1644年3月，李自成率領(lǐng)大軍進入北京，崇禎自殺。這時，吳三桂正好任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防御清兵的明大將，他的父親吳襄為李自成寫信勸吳三桂投降，而吳三桂聽說自己的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部將掠去，十分惱火，“沖冠一怒為紅顏”，撕了勸降書，勾引清兵入關(guān)，最終打敗李自成二十萬大軍，奪回陳圓圓。吳三桂這一行動召致他父母全家被李自成殺害，從而斷送了明朝二百八十年的美好江山。當時吳偉業(yè)為這事枉自廢掉江山而痛心，寫下這首詩，一方面是痛斥吳三桂投敵叛變的罪行，另一方面抒發(fā)自己對國破家亡的感慨。

原文

鼎湖當日棄人間^②，破敵收京下玉關(guān)^③。

慟哭六軍俱縞素^④，沖冠一怒為紅顏^⑤。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⑥。

電掃黃巾定黑山^⑦，哭罷君親再相見^⑧。

相見初經(jīng)田竇家^⑨，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空侯伎^⑩，等取將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里^⑪，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里游^⑫，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⑬，門前一片橫塘水^⑭。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⑮?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⑯，明眸皓齒無人惜^⑰。

奪歸永巷閉良家^⑱，教就新聲傾坐客^⑲。

座客飛觴紅日莫^⑳，一曲哀弦向誰訴?

白皙通侯最少年^㉑，揀取花枝屢回顧^㉒。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㉓?

恨殺軍書抵死催^㉔，苦留后約將人誤。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㉕。

可憐思婦樓頭柳^㉖，認作天邊粉絮看^㉗。

遍索綠珠圍內(nèi)第^㉘，強呼絳樹出雕欄^㉙。

若非將士全師勝^㉚，爭得蛾眉匹馬還^㉛!

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

蠟燭迎來在戰(zhàn)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征蕭鼓向秦川^㉜，金牛道上車千乘^㉝。

斜谷云深起畫樓^㉞，散關(guān)月落開妝鏡^㉟。

傳來消息滿江鄉(xiāng)，烏桕紅經(jīng)十度霜^㊱。

教曲妓師憐尚在，浣沙女伴憶同行^㊲。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尊前悲老大^㊳，有人夫婿擅侯王^㊴。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㊵。

一斛珠連萬斛愁^㊶，關(guān)山漂泊腰支細^㊷。

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㊸，翻使周郎受重名^㊹。

妻子豈應(yīng)關(guān)大計^㊺，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㊻。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㊼，

越女如花看不足^㊽。

香徑塵生鳥自啼^㊾，屧廊人去苔空綠^㊿。

換羽移宮萬里愁^〔51〕，珠歌翠舞古梁州^〔52〕。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53〕。

注釋

①圓圓：即陳圓圓，名沅，圓圓其小字。明末清初名妓。后歸吳三桂。 ②鼎湖：《史記·封禪書》：傳說黃帝鑄鼎于荊山下，鼎成，有龍重胡須下迎黃帝，黃帝即乘龍而去。后世稱其地為“鼎湖”，常用來比喻帝王去逝。這里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景山)。 ③敵：指李自成軍。玉關(guān)：即玉門關(guān)，亦借指山海關(guān)。此句說吳三桂勾引清兵入關(guān)，追擊李自成。 ④縞素：白衣服，指喪服。 ⑤沖冠一怒：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即“怒發(fā)沖冠”。紅顏：美女。 ⑥逆賊：對起義軍的誣稱。天亡：天意使之滅亡?；囊鐦?。 ⑦黃巾、黑山：即漢末農(nóng)民起義軍黃巾軍、黑山軍。借指李自成起義軍。 ⑧君：指崇禎皇帝。親：指吳三桂親屬。吳三桂開關(guān)降清之后，李自成殺了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一家。 ⑨田竇：西漢外戚田蚡、竇嬰。借指崇禎寵妃田氏的父親田宏遇。 ⑩戚里：皇帝親戚的住所。指田宏遇家。箜篌伎：彈箜篌的藝妓。指陳圓圓。 ⑪姑蘇：即蘇州。浣花里：唐代名妓薛濤居住浣花溪(在今四川成都)。這里指陳圓圓在蘇州的住處。 ⑫夫差：春秋戰(zhàn)國之交吳國最末一個君王。 ⑬合：應(yīng)該。采蓮人：指西施。相傳西施入?yún)菍m之前曾在浙江紹興的若耶溪采蓮浣(洗)紗。 ⑭橫塘：地名，位于蘇州西南。 ⑮“何處”句：指陳圓圓被田宏遇買去載往北京。 ⑯宮掖：皇帝后宮。 ⑰明眸皓齒：形容女子美貌。此句說陳圓圓被田宏遇送入皇宮，但崇禎皇帝無心顧她。 ⑱永巷：深巷，也指古代幽禁妃嬪或?qū)m女的處所。良家：指田宏遇家。 ⑲新聲：流行樂曲。傾：使之傾倒。 ⑳飛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 ㉑白皙通侯：面色白凈的侯王。指吳三桂，當時為寧遠總兵，降清后封平西王。 ㉒花枝：喻指陳圓圓。 ㉓“待得”：借用牛郎、織女七月七日渡過銀河相會的傳說，比喻陳圓圓什么時候能夠嫁給吳三桂。 ㉔抵死：拼死，拼命。 ㉕蟻賊：對起義軍的誣稱。長安：即西安，西漢都城。借指明朝首都北京。 ㉖思婦樓頭柳：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里指陳圓圓已經(jīng)是吳三桂聘下待娶的女子。 ㉗粉絮：比喻妓女。 ㉘綠珠：晉朝石崇的愛妾。借指陳圓圓。內(nèi)第：內(nèi)宅，婦女居住的地方。 ㉙絳樹：漢末著名舞妓。借陳圓圓。此二句指陳圓圓被李自成部將劉宗敏所得。 ㉚壯士：指吳三桂。 ㉛爭得：怎得，怎能夠。蛾眉：女子。指陳圓圓。 ㉜專征：指軍事上可以自己掌握征伐大權(quán)，不必奉行皇帝的命令。秦川：陜西關(guān)中一帶。 ㉝金牛道：從陜西沔縣進入四川的古棧道。乘(shèng)：輛。 ㉞斜(yé)谷：郿縣西褒斜谷東口。 ㉟散關(guān)：大散關(guān)，在陜西寶雞西南大散嶺上。 ㊱烏桕(jiù)：樹名，入秋葉色轉(zhuǎn)紅。紅經(jīng)十度霜：大約經(jīng)過十年。 ㊲浣紗女伴：這里指陳圓圓早年在蘇州做妓女時的同伴。 ㊳尊：酒杯。老大：年歲老大。白居易《琵琶行》：“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㊴有人：指陳圓圓。 ㊵延致：聘請。 ㊶斛(hú)：容量名，古代十斗為一斛。 ㊷腰支：同“腰肢”。細：指瘦損。 ㊸傾國、傾城：都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稘h書·孝武夫人傳》：“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㊹翻：反而。周郎：指三國時期吳國名將周瑜，因娶美女小喬為妻而更加著名。 ㊺妻子：妻和子，這里側(cè)重指妻。 ㊻汗青：史冊。 ㊼館娃：館娃宮，位于蘇州市郊靈巖山，吳王夫差為西施而筑。 ㊽越女：西施，出生在越國。 ㊾香徑：采香徑，在靈巖山附近。 ㊿屧廊：響屧廊，吳王夫差讓西施穿木屐走過以發(fā)出音響來傾聽、欣賞的一條走廊，在館娃宮。 〔51〕羽、宮：均為古代五音之一，泛指音樂。這里借音調(diào)變化比喻人事變遷。 〔52〕梁州：地名，指陜西漢中的南鄭。 〔53〕漢水：河名，發(fā)源于漢中，流入長江。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如長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又陸游《歸次漢中境上》：“地連秦雍川原壯，水下荊揚日夜流。”

賞讀

這首《圓圓曲》是一首敘事長詩，寫事嚴謹，字句工整，全詩共七十八句，詩中的主人公是陳圓圓，全詩以陳圓圓為線索，可分為三部分來理解。

詩的開頭八句是第一部分。按事情發(fā)展的順序先寫崇禎皇帝自殺，又寫吳三桂勾引清兵進入北京，為故事的歷史背景引出了一個很好的開端，“紅顏”二字交待主人公——陳圓圓。吳反叛是為陳圓圓。

本詩的第二部分從“相見初經(jīng)田竇家”到“一代紅妝照汗清”。這部分一共六十二句，是這首詩的重點部分，承接第一方面內(nèi)容，主要敘寫了陳圓圓的自身經(jīng)歷。本部分的前十句，由上文“再相見”來接著敘述吳陳二人相識以及陳圓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等待著有情人來迎娶，詩人在這里引用西施與吳王夫差的故事，詩中的“采蓮人”指西施，這里指陳圓圓。寫出了陳圓圓的嬌美，也襯托出吳反叛的原因。雖然詩人筆下說得委婉，像是合情合理，但是也對吳三桂罪行進行了恰如其分地揭露。

接下來寫陳圓圓入田府受欺，與吳三桂一見鐘情。不難看出陳圓圓這只久居在田府籠中的嬌鳥，像會牛郎的織女那樣盼望著吳三桂來迎娶，可偏偏不湊巧，前方軍情緊急，只好分手，才引出下文，陳圓圓在北京被李自成的部將掠去，作者對她的身世不幸表示同情。詩中“相約恩深”八句，寫出了陳被掠的經(jīng)過?！岸鹈捡R上”四句詩細致刻畫了戰(zhàn)場上吳三桂戰(zhàn)敗李自成的情景?！皩Ｕ骱嵐摹彼木涿鑼懥岁悎A圓跟隨吳三桂大軍，看到吳三桂軍紀嚴明“傳呼而進”，“蠟炬迎來”卻又在“戰(zhàn)場”?！疤鋳y滿面殘紅印”細致地把吳三桂大戰(zhàn)李自成大軍奪回陳圓圓的步步險情描寫得繪聲繪色。詩中的“秦川”指陜西一帶。“金牛道”指由陜進入川的軌道?！吧㈥P(guān)”即大散關(guān)，都是由陜?nèi)氪ǖ牡郎稀＿@里作者運用了典故，對吳三桂追擊李自成的描寫，巧妙地運用歷史事實為依據(jù)，烘托出陳圓圓在吳三桂軍中的嬌寵以到極點。這部分的最后用“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委婉含蓄地嘲諷了吳三桂為了自己的愛妾不顧全家人的性命。又用三國周瑜大破曹軍營救小喬的事，委婉地揭露了吳三桂將國仇家恨置之度外而為女色的罪行。

本詩第三部分是最后八句。用戰(zhàn)國吳王夫差寵愛美女西施，才使吳國滅亡的史實來抒發(fā)國破家亡的感慨，像是在預(yù)告人們吳三桂的得意逞強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像吳王夫差一樣滅亡。詩句中的“館娃”指吳王為西施建造的館娃宮?！跋銖健蔽魇┝粝碌淖阚E，“吳宮”這里暗指吳三桂。詩人在這八句中借吳國君王對西施的恩寵，導(dǎo)致國家滅亡，叫人唾罵的事實，委婉地諷刺吳三桂寵愛陳圓圓使自己的國家滅亡的結(jié)果，叫后人不難想象到：好景難長，好夢難圓啊!詩人在最后還是特別含蓄地說了“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的詩句，是勸戒，是警告，當時詩人不直接說出，留給后人評述，真是高明的詩句啊!

這首詩主線分明，敘事清晰，運用了插敘的寫作方法。題目取名《圓圓曲》，全詩以陳圓圓為線索，先寫吳桂與陳圓圓相見，一見鐘情。緊接著插敘了一段陳圓圓的身世，點出陳圓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盼望過上好日子，有人寵愛，偏偏又有一個叛國的吳三桂喜歡她，為下文吳三桂不惜丟掉全家三十八口人性命來保全陳圓圓作了鋪設(shè)，使人產(chǎn)生痛恨之感。

這首詩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語言鋒利而又含蓄委婉，帶有諷刺性。詩人開始部分用“沖冠一怒為紅顏”一句，矛頭直插吳三桂，說明他的怒只是為了陳圓圓，詩句又說“全家白骨成灰土”是對吳三桂為“紅顏”而喪失理智，致使國破家亡的慘局。對吳三桂如何做說得極其委婉，如“為君莫唱吳宮曲”;對吳三桂的結(jié)果如何又說“漢水東南日夜流”。詩人這種敘事用詞精妙，又很好地表達出思想感情，受到后世讀者的喜愛，不愧有“史詩”之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