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福唐獨木橋體作茶詞
烹茶留客駐金鞍,月斜窗外山。別郎容易見郎難,有人思遠(yuǎn)山。 歸去后,憶前歡,畫屏金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殘,與郎扶玉山。
茶,與宋人生活、宋代文化有不解之緣。宋代三大詩人蘇東坡、黃山谷、陸放翁,有許多詩詠茶。王士禛《花草蒙拾》云:“黃集詠茶詩最多,最工。”山谷詠茶詞亦多,多達(dá)十首。此詞即其中之一。與他首專詠茶有所不同,此首以一女子口吻,詠其與茶頗有因緣之一段愛情。題中所謂福唐獨木橋體,是詞中一種體式,又有全部或部分韻腳押用同一個字兩式。這里是用后一式。
“烹茶留客駐金鞍。”烹茶二字破題,留客五字轉(zhuǎn)出本事。過客駐馬止息,女子烹茶相留。起句寫情事,次句點時間。“月斜窗外山。”客人投宿,正當(dāng)黃昏月出。月兒爬上山頭,照進窗戶。那情境,很樸素,也很優(yōu)美。兩人相遇,在女子印象極深。可見客人給女子之好感。“別郎容易見郎難。”接上來這一聲喟嘆,便將上二句所寫,全化為回憶。別易會難,古今所嘆,唯情之所鐘有以致之。喟嘆之中,稱郎而不再稱客,很微妙,也很含蘊,包蘊了那位駐馬過客成為女子情郎的一段鐘情過程。郎來郎又去,“有人思遠(yuǎn)山。”有人,正是女子自指。李白《菩薩蠻》“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同此句法。思遠(yuǎn)山,遂將意境拓遠(yuǎn)。當(dāng)日,郎從窗外山邊來,后又向遠(yuǎn)山去。遠(yuǎn)山遮住了女子的愁目,也牽動了她的悠悠情思。歇拍之遠(yuǎn)山,與次句之窗外山,同字押韻,其妙用在于含意各不相同。
“歸去后,憶前歡。”換頭所寫,補足上片前二句相遇與下二句別后之間的那一分離。情郎歸去后,女子剩有空憶而已。女子何所憶?最憶是前歡。“畫屏金博山。”畫屏掩映,博山銷香,那正是前歡的象征。博山,指雕有重疊山形的香爐,金博山即銅制博山爐。此句暗用樂府詩《楊叛兒》“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博山銷香,一片氤氳,正似前歡之融洽。韻腳仍用山字,可是已非窗外之遠(yuǎn)山,而是室內(nèi)之博山,可加注意。“一杯春露莫留殘。”一杯春露,遙接起句之烹茶,寫出女子捧茶勸郎。山谷另首《阮郎歸·茶詞》云:“雪浪淺,露花圓,捧甌春筍寒”,作此四字之注腳極好。莫留殘,是女子殷勤語,謂一飲須盡。宋袁文《甕牖閑評》評云:“殘字下得雖險,而意思極佳。”佳就佳在如聞女子之聲口,如見女子之深情。勸郎飲茶,又包蘊了前此醉飲之一節(jié)情事。所以結(jié)云:“與郎扶玉山。”玉山,形容男子醉后儀容之美。語出《世說新語·容止》:“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此句不光是寫出女子為扶醉酒之情郎,承上句,也有以此清茶為郎解酒之意。解酒,正是茶之一份神奇功能。而酒,又往往是生活中不可無。山谷《品令·茶詞》云:“味濃香永,醉鄉(xiāng)路,成佳境。”可為情郎此時之感受作注。其《滿庭芳·茶詞》云“纖纖捧,冰瓷瑩玉”,“為扶起,尊前醉玉頹山”,則可使兩人此時之情景如畫。不難體會,這醉后勸茶之情景雖非現(xiàn)境,可在心頭細(xì)細(xì)回憶起來,那滋味之美不正和香茶一樣回味無窮嗎?
此首題名茶詞,以烹茶捧茶之意象,貫串女子愛情之本事,題材與題名是若即若離,又不可分離。茶,正是前歡之見證,一妙也。女子回味前歡之美(此是詞中所寫),實暗與茶味回甘之美(此是詞題所啟示)相合。茶,又是回味之象征,又一妙也。此詞共九句,起二句結(jié)三句為回憶(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為追思實寫),中間四句大抵為現(xiàn)境,時間錯綜,情境往復(fù),表現(xiàn)女子之神情惝恍心境迷離最佳,又是一妙。此詞隔句用同字押韻,屬獨木橋體式之一種。其中,起句以鞍字押韻,三句押難字,換頭押歡字,第八句押殘字,韻字并不全同。即使隔句押韻的同一個山字,出現(xiàn)四次,但窗外山是郎來處,遠(yuǎn)山是郎去處,博山是物,玉山指人。字雖同而含意用法皆不雷同,這在獨木橋體詞中也不可謂不高明。王士禛云:“仆嘗取黃詩:‘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以為涪翁殆自道其文品耳。”對山谷作此體詞,也可作如是觀,即隨俗而能不流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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