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落日 情意無極——說李白《送友人》》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一上來就以“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一聯分點送行之地與友人將去之地。王維的《送梓州李使君》,未提送別之地,只寫李使君要去的梓州景物——“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李白的《送友人入蜀》,則由蜀道寫到蜀城、寫到在蜀城賣卜的嚴君平。這些詩寫法各異,但異中也有同,那就是都或多或少地描述了被送者要去的地方。這因為被送者要去的地方是明確的,在題目中也作了明確的反映。被送者要到那個特定的地方去,并非偶然;因而送行之地可寫可不寫,但被送者要去的地方卻不能不寫,盡管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寫法。
李白的這首《送友人》卻與此不同。
王維的“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以寫景發端而不提送別,前人或評為“斗絕”,或贊以“逆起神韻超邁”。李白的“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同樣以對偶句先寫景,而不提送別;“斗絕”、“逆起神韻超邁”之類的評贊,也未嘗不可以用。然而前者所寫的是被送者要去之地的景,后者所寫的是送別之地的景,命意謀篇,各有特色。王維把被送者要去的地方寫得那么優美,意在鼓勵他愉快地去,做一番事業;所以用“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結束全詩。李白寫送別之地山橫水繞,則表明“此地”尚堪留戀,筆端飽含惜別之情;所以以下六句,全都是惜別之情的自然流露。
送別之地也就是與友人聚合之地。在山橫水繞的地方與友人聚合,即使處境不那么得意,總還是不錯的。可是如今呢,出于某種原因,不能不彼此分手了!當然,如果友人此去有一個較好的歸宿,像王維所送的“李使君”那樣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去做官,那就不會有太多的惜別之情,重要的是要鼓勵他做出成績。李白送的這位“友人”卻連一個明確的目的地也沒有,他之所以要走,并不是已經有了什么歸宿,而只是去尋找歸宿。所以在送行之時,就充滿了惜別之情。“此地一為別”一句,以“此地”指代“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滴水不漏。“一為別”中的“一”這個副詞也用得很傳神。在古漢語中,“一”與“則”前后呼應,表示前一種情況一出現,后一種情況就緊跟著出現。例如《史記·范睢蔡澤列傳》中的“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就是這樣的。這里用的正是“一……則”的格式,只由于詩的語言不同于散文的語言,下句里省略了“則”。“此地一為別”,就“孤蓬萬里征”,一剎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為別”的“為”字也值得玩味。“為別”略等于“作別”,兼包相互“道別”的雙方,與下面的“孤蓬”形成強烈的對照。在“為別”之前乃至“為別”之時,兩人尚在一起,即使是“蓬”吧,還不是“孤蓬”,而“一為別”,就成為“孤蓬”了。蓬草被風吹散,便飛轉無定,古人常用以比喻飄流無定的游子。“一為別”就成“孤蓬”,亦自可傷;而“孤蓬”之“征”遙遙“萬里”,究不知落腳何處,就更令人百感茫茫。當然,此時還在“為別”,“友人”并沒有走;“孤蓬萬里征”,只是想像中的情景。然而從“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的“此地”“一為別”想到即將出現的“孤蓬萬里征”,其惜別之情不是已經見于言外了嗎?朱超道《別席中兵》:“扁舟已入浪,孤帆漸逼天”;王維《觀別者》:“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都寫的是目送行人遠去的實景。“孤蓬萬里征”在“為別”之時尚出于想像,然而“一為別”即成現實,目送友人遠去之狀也已經躍然紙上,和實寫目送行人遠去的詩句相比,似乎更多一些“虛實相生”、“余味曲包”的妙處。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聯,通過“浮云”與“落日”表現“為別”之時雙方的心理活動,情景交融。“浮云”乃“為別”之時所見。天空飄浮著白云,這是景。觸景可以生情,而同一景對于不同的人又可以引起不同的心理活動。“游子”看見“浮云”,究竟有什么心理活動呢?作者是寫了的,卻寫得很含蓄。“浮云”與“游子意”之間,沒有任何關聯詞,使人不明確“游子”看見“浮云”到底產生了什么“意”,不能不認真地去想。一想,就會想出一些東西來。首先,“浮云”的“浮”與“游子”的“游”有相似之處。“浮云”沒有根,隨風飄浮,不由自主,也靡有定止。“游子”看見“浮云”,大概是聯想到了與之相似的命運吧!“游子”與“浮云”之間還有一種聯系,那就是《古詩》里所說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那么,在那“游子意”里,是不是也還包含這樣的內容呢?“落日”也是“為別”之時所見的景,但又兼寫時間。作者在“落日”與“故人情”之間也沒有用任何關聯詞,給讀者留下了吟味的余地。因為“一為別”就“孤蓬萬里征”,所以盡量拖長“為別”的時間;直拖到紅日西落,再無法俄延了!這是一層意思。陳后主《樂府》云“思君如落日,無有暫還時”,詩句也許還可以包含這一層意思。總之,詩人沒有直說“游子”有什么“意”、“故人”有什么“情”,只用“浮云”與“落日”觸發讀者的聯想,手法很高明。這種把幾個名詞性的詞組連綴一起,中間不用關聯詞而讓讀者自己去尋找彼此之間的內在聯系的造句方式,也很值得注意。晚唐詩人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頗為后人所稱道,盡管意境各別,但就造句的特點而言,卻與此一脈相承。
以上兩聯都是寫未別之時的惜別之情。惜別已到“落日”,不得不別,這才以“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收束全詩”。“茲”字近接“落日”,指“茲時”;遙承“首聯”,指“此地”。在紅日西落的“茲時”于“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的“此地”互相“揮手”,而“揮手”之后緊跟著的就是“孤蓬萬里征”,何以為情!《詩經·邶風·燕燕》有云:“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正面寫離別之情,十分動人。李白在前面已經寫了“游子意”和“故人情”,故不再從正面寫人,而只從側面寫馬。當“揮手自茲去”之時,連兩位友人所騎的馬都因彼此分奔而蕭蕭長鳴,傾吐離情別緒,那么,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又怎么樣呢?
從“孤蓬萬里征”和“浮云游子意”等句看,那位“友人”行蹤無定,渺無歸宿;所以題目只說“送友人”,而不說送友人到什么地方去。詩中也只能寫送別之地,至于友人要去的地方,那是無法作具體描寫的。
單純從題目“送友人”看,送行者應該是“居人”,送走“友人”,他就回到山橫水繞的城郭中去了。但從“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語氣看,又仿佛兼指自己,很有點“君向瀟湘我向秦”的味道。《左傳·襄十八年》:“邢伯告中行伯曰:‘有班馬之聲,齊師其遁。’”杜注:“夜遁,馬不相見,故鳴。班,別也。”言“馬”之“別”,見得它們本來是在一起的,彼此的主人自然也在一起。主人“揮手此茲去”,各成孤客,像“孤蓬”那樣“萬里征”;馬呢,自然也各成孤馬,馱著各自的主人踏上“萬里”征程,而且還不知道何處可以托足!“蕭蕭班馬鳴”一句,說它像“邊馬有歸心”那樣借馬寫人,當然是可以的。然而詩人很富有同情心,又安知他不是由人的命運想到馬的命運,于是乎移情入馬,代馬抒情呢?當然,代馬抒情,歸根到底還是抒人之情。這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藝術手法很相似,所不同的是不說“人何以堪”,只寫人各西東,耳畔猶聞馬鳴,就戛然而止。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里選了這首詩,評論說:“蘇、李贈言,多唏噓語而無蹶蹙聲,知古人之意在不盡矣。太白猶不失斯旨。”“不盡”的特點,在這一首詩里的確表現得很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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