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黃州新建小竹樓記
黃岡之地多竹(1),大者如椽(2)。竹工破之,刳去其節(3),用代陶瓦(4); 比屋皆然(5),以其價廉而工省也(6)。
子城西北隅(7),雉堞圮毀(8),榛莽荒穢(9)。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10)。遠吞山光,平挹江瀨(11)。幽闃遼夐(12),不可具狀(13)。夏宜急雨(14),有瀑布聲; 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15); 宜詠詩,詩韻清絕(16); 宜圍棋,子聲丁丁然(17); 宜投壺(18),矢聲錚錚然: 皆竹樓之所助也(19)。
公退之暇(20),披鶴氅(21),戴華陽巾(22),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23)。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24)。待其酒力醒,茶煙歇(25); 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26) 。
彼齊云、落星(27),高則高矣; 井干、麗譙,華則華矣(28)! 止于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29)。
吾聞竹工云: “竹之為瓦,僅十稔(30),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 吾以至道乙未歲(31),自翰林出滁上(32),丙申移廣陵(33),丁酉又入西掖(34)。戊戌歲除日(35),有齊安之命(36),己亥閏三月到郡(37)。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幸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38),庶斯樓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記。
〔注釋〕(1)黃岡: 今湖北省黃岡縣。(2)椽:椽子。(3)刳(ku): 剖、削。(4)陶瓦: 用泥土燒成的瓦。(5)比: 挨著。(6)工省:省力。(7)子城:大城外所屬的小城,亦稱“月城” 、“甕城” 。(8)雉堞: 城上的女墻。圮(pi)毀: 毀坍。(9)榛莽: 叢生的草木。荒穢: 荒涼污穢。(10)月波樓: 黃州的西北角城樓。王禹偁《月波樓詠懷》序: “月波之名,不知得于誰氏,圖綴故老,皆無聞焉! ” (11)挹: 舀取。瀨: 沙石上流過的水。(12)闃(qu): 靜。遼夐: 遼遠。夐(xiong): 遠。(13)具狀: 完全說出情狀。(14)宜: 適合。(15)虛暢: 清虛和暢。(16)韻:韻味、韻致。絕: 極。(17)丁丁(zheng)然: 象聲詞,棋子落在棋盤之聲。(18)投壺: 古代的一種游戲,向一種象瓶樣的壺中投箭矢,中者勝,負者罰酒。詳見《禮記·投壺篇》。(19)助:助成。(20)公退: 辦完公事回來。(21)鶴氅: 用鳥羽制成的大氅。(22)華陽巾: 道士所戴的頭巾。(23)世慮: 世俗的思慮。(24)第: 只。(25)茶煙: 煮茶的煙火。歇: 止。(26)勝概: 佳勝的景象。(27)齊云: 齊云樓,即古月華樓,在今蘇州吳縣治后子城,唐朝恭王所建。落星:落星樓,在今南京市東北十里,樓高三層。(28)井干(han): 井干樓,在長安,高五十余丈。麗譙: 樓名,三國時為曹操所建。(29)騷人: 詩人。(30)稔; 谷子一熟叫做一稔,引申為一年。(31)至道: 宋太宗年號。至道乙未: 公元995年。(32)出:貶斥。滁: 今安徽省滁縣。(33)丙申: 至道二年(996)。廣陵: 今江蘇省揚州市。(34)丁酉: 至道三年(997)。西掖: 指中書省。(35)戊戌:宋真宗咸平元年(998)。歲除日:除夕。(36)齊安: 黃州。(37)己亥:咸平二年(999)。(38)嗣:繼承。葺(qi):修建。
〔鑒賞〕《黃州新建小竹樓記》寫在王禹偁第二次貶官期間。公元997年,剛即位的宋真宗把王禹偁召回京師,從而結束了他的第一次貶謫生活。但是,王禹偁依舊直言政事,不畏權貴,跟宰相張齊賢、李沆產生了深刻矛盾。所以時隔一年,正當千家萬戶送舊迎新、京城內外爆竹聲聲的大年三十,王禹偁再一次 “拜受” 了貶官的詔令。第二年暮春三月,他懷著無限的悵恨離開了開封。公元999年的中秋佳節,身在湖北黃州的王禹偁,眼望著溶溶月色,耳聞那陣陣歡笑,禁不住千思萬慮,涌上心頭,奮筆寫下了這篇 “小竹樓記” ,表達了他遭貶之后恬淡自適的生活態度和莊重自持的思想情操。
黃州雖然是宋代貶富任職的窮鄉僻壤,但它南臨奔騰的長江,西接起伏的丘陵,從這里入江的滔滔巴水氣象萬千,境內的名勝赤壁游人如織。王禹偁卻無視江山勝景,也不發思古幽情,偏偏著眼于平平常常的竹子。他一開頭就從多竹、大竹、破竹寫到竹瓦和竹屋,如數家珍地勻勒了一個竹子的世界。這是為什么呢?是出于對異鄉客地的好奇嗎?不盡然。因為竹子是黃州百姓的生活所需,鄉村的竹屋又恰恰跟通都大邑的樓閣形成鮮明的對比,何況它作為“歲寒三友” 之一,縱然是冰天雪地,卻依舊亭亭玉立,蒼翠挺拔,所以王禹偁對竹子寄托著深厚的感情。他甚至別開生面地蓋起小竹樓來了: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榛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這里,作者先向我們介紹了竹樓的建造地點。為什么要把小竹樓造在這里呢? 作者只說了一點:因為這里和月波樓相通(據古書記載,月波樓也在黃岡城上)。實際上還有兩個更重要的因素: 其一是居高臨下,視野廣闊,足以閱盡黃州的山光水色。其二是客觀環境的破殘和荒涼,恰恰適應了作者惆悵和落寞的思想感情。這兩點作者沒有明說,但細讀后文,就能體會出來。
文章接著寫道: “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這四句是對竹樓景色和作者感受的集中概括。極目遠眺,秀麗的山色盡收眼底; 平視左右,湍急的江流似可舀取。這是寫景。感受呢,作者只說了 “幽闃遼夐” 四個字,特別地強調了清幽寂靜和遼闊廣遠。可以想見,身臨偏僻而又荒蕪之處的小竹樓,所見既多,所思尤繁,如果把千姿百態的景物和千頭萬緒的思想逐一加以描寫,就不免流于平庸瑣碎;相反,乍露猶藏,卻往往可以收到意在言外的效果。所以作者緊接著就用 “不可具狀” ,一語打住,從而巧妙地把文思作了新的引發。
接著,作者描寫在竹樓之中一年四季的生活情趣。夏天遇上瓢潑大雨,能聽到沖擊竹瓦所發出的瀑布似的轟鳴; 冬天碰到鵝毛大雪,房頂上必定傳來堆積玉屑般的聲響。這是寫嚴寒酷暑的自然景色。接著,作者描述了彈琴、下棋、吟詩、宴飲時竹樓上的景況。他說: 這里適宜于撫琴,絲弦的音響清虛舒暢; 適宜于詠詩,吟哦的聲韻高雅清幽; 適宜于弈棋,下棋的聲響清脆悠遠; 適宜于投壺,箭鏃觸壺的聲音如同金石交迸。總之,不管是自然的雨雪聲,還是人為的彈琴、吟詩、下棋和投壺聲,全都異乎尋常。而這些,無不因為小樓是用竹瓦蓋成的緣故。這里,作者借助音響的描寫,不僅有力地烘托了小竹樓的旖旎風光,而且反襯了前面總說的 “幽闃遼夐” 的感受。俗話說,若要甜,加把鹽。唯其連雪花飄落的聲音也能聽到,唯其雨聲如同瀑布轟鳴,才能格外表現出小竹樓的清幽寂靜和遼闊廣遠。也許人們會問: 作者為什么要追求這種幽闃寂靜的境界呢?這是因為,他對坎坷曲折的仕途和污濁喧鬧的官場感到失望,力圖在曠遠和靜穆的環境里解除自身的煩惱。那么,王禹偁真的超脫于塵世之外了嗎? 沒有。他胸中感情的波瀾根本沒有平息。透過“瀑布” 、“碎玉” 等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比喻和 “虛暢”、“清絕” 、“丁丁” 、“錚錚” 等特殊的造語,人們確乎聽到了他的奔騰起伏的心聲。如果說,這一節多姿多態的音響描寫,重在表明作者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情懷的話,那么下文關于公余默坐的描寫,就表白了他遭貶之后的態度和操守:
公退之暇,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 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這里,表面上王禹偁是寫在政治挫折面前的淡漠態度,實際上是寫他守正不阿的傲岸性格。他并不因為貶職而自怨自艾,也不因此而隨波逐流。誠然,模仿道士的裝束舉止,陶醉自然風光和沉溺醇酒名茶,充分顯示了封建士大夫的情趣,但跟蠅營狗茍、追名逐利的贓官酷吏相比,能夠以景物自娛,并借以消遣世慮,不也是難能可貴的嗎? 因此,可以說,竹樓“默坐”的本身,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對丑惡官場的否定。自然,這里的話說得比較委婉,下面的 “彼齊云、落星,高則高矣; 井干、麗譙,華則華矣!止于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作者在這里所揭露的某些封建官僚醉生夢死的腐朽生活,與上一節描寫的他自己清心默坐的情狀,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可見,王禹偁筆下的獨具風韻的小竹樓,實際上已成了“屈身”而“不屈道”的貶官的象征,而充滿聲色玩好的豪華樓觀則又成了竊取高位、自甘墮落的權貴佞臣的代稱。兩相比較,作者十分自信地肯定了前者,又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后者,從而明確表示了自身的政治抱負和生活態度。此外,因為齊云觀、落星樓等都是封建帝王建造的,所以這段話又自然地包含著對宋代最高統治者的嘲諷,從而更加顯示了王禹偁“屈身而不屈其道”的頑強精神。
接下來,由對小竹樓未來命運的關切,油然地引起了作者對自身遭遇的慨嘆。“吾聞竹工云: ‘竹之為瓦,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對此,王禹偁難免惶惑不安。然而,物以人好,人去物非; 小竹樓的前景固然不好,作者的政治命運又何嘗暢達呢! 王禹偁在至道元年由翰林學士貶任滁州知州; 第二年調任揚州知州; 第三年重新回到中書省; 咸平元年的大年三十,又接受了貶任黃州的詔命; 次年閏三月到達黃州。前后四年中間,馬不停蹄、奔走不息,不知道明年又將在什么地方,哪里用得著去擔心小竹樓容易朽壞和倒塌呢! 然而,小竹樓畢竟是他親手建造的,而且還寄托著自己的理想和情操,縱然自身遭受種種不幸,又怎么能任憑它毀壞和坍倒呢! 所以,在文章的最后,王禹偁希望以后謫居到黃州的官吏,能具備他那樣的思想境界,繼續不斷地修葺小竹樓,果真如此,它或許能永不倒塌,長久留存。然而,能夠象他那樣屢遭貶黜而政治信念依舊堅貞不渝的人,又有幾個? 因此,小竹樓的命運到底如何,還只能是個未知數。這幾句,既在字面上寫出了作者的熱切期望,又于言外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哀傷。
《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是一篇敘寫普通名物的游記。這樣的游記,要比描述名山勝水的作品難寫得多,因為它敘寫的對象實在太簡陋、太平凡了。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由于作者在小竹樓上寄托了自己的真摯感情和理想,他又善于把文章當作“傳道而明心” 的工具,能夠將情和景熔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所以一座平平常常的小竹樓竟然發出了令人矚目的光彩,充滿了清麗和幽芳的韻味。當然,王禹偁所堅持的“道”,畢竟打上了封建士大夫階級的烙印。他同情人民而又內心孤獨,憎惡官場而又感到前途渺茫,因此《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所描寫的景物和開拓的意境,不免過于凄清寂冷、陰沉晦暗。這又是我們閱讀時必須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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