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風神”垂典范——說歐陽修《伶官傳序》》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失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于廟。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蒼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
在“序跋類”古文中,《新五代史》里的一些序,是和《史記》里的《漢興以來諸侯年表序》、《秦楚之際月表序》等同樣著名的。[1]其中的《伶官傳序》,明代的古文家茅坤推為“千年絕調”,雖未免溢美,然而跌宕唱嘆,情韻綿遠,確乎得《史記》神髓而不襲其貌,可以看作“六一風神”的典范。[2]
《新五代史》“發論必以‘嗚呼’”,[3]這篇《伶官傳序》也不例外。為什么一上來就要“嗚呼”呢?這和歐陽修所處的時代以及他的政治態度、政治遭遇有關。
《東皋雜志》的作者曾說:“神宗問荊公(即王安石):‘曾看《五代史》否?’公對曰:‘臣不曾仔細看,但見每篇首必曰嗚呼,則事事皆可嘆也。’余謂公真不曾仔細看;若仔細看,必以‘嗚呼’為是。”認為五代之事可嘆,故多用“嗚呼”,這是搔到了癢處的;但還忽視了更重要的一面。
五代是中國歷史上出名的亂世。北宋王朝建立以后,生產得到了恢復和發展,社會得到了暫時的相對穩定。然而緊接著,統治者日益荒淫腐化,社會矛盾日益擴大加深。到了仁宗慶歷初年,以王倫、李海等為首的人民暴動接踵而起,西夏又侵擾西北邊境,屢敗宋軍。歐陽修、范仲淹等人針對當時的弊政,力圖實行政治改革,以挽救北宋王朝的危機,卻接二連三地遭到當權派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歐陽修憂心忡忡,很擔心五代慘痛歷史即將重演。而宋太祖時薛居正奉命主修的《舊五代史》又“繁猥失實”,無助于勸善懲惡。于是自己動手,撰成了七十四卷的《新五代史》,通過對五代政治與歷史人物的記述、描寫和批判,表現了他對北宋王朝的憂慮,表現了他對當時弊政和當權派的不滿。這篇《伶官傳序》,和《宦官傳論》、《唐六臣傳論》等一樣,既是史評,也可以說是針對北宋的現實而發的政論。它以“嗚呼”開頭,并非無病呻吟,而是寓有無窮的感慨的。
《伶官傳序》是冠于《伶官傳》前的短序,旨在說明寫《伶官傳》的意圖。很明顯,有關伶官的事實,自然應該寫在傳里。事實上,關于后唐莊宗寵幸伶官景進、史彥瓊、郭門高等,任其敗政亂國的史實,正是寫進了《伶官傳》里的。那么,既要寫明作傳意圖,又要避免和傳文重復,就難免概念化。歐陽修的這篇短序之所以寫得好,就在于既避免了和傳文重復,又說明了作傳意圖,而文字生動,形象鮮明,毫無概念化的毛病。
讓我們來欣賞這篇妙文。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劈頭就講大道理;而“嗚呼”與“哉”相呼應,卻造成極其濃烈的抒情氣氛。“盛衰”二字是全篇眼目,“雖曰天命”一縱,“豈非人事哉”一擒,“天命”是賓,“人事”是主。從感慨萬千的嘆息聲中,讀者已不難覺察:有些人忽略“人事”而將國家的“盛衰”委于“天命”,正是作者所痛心的。而他的寫作意圖,也已經呼之欲出。
為了避免概念化,論點一經提出,即須擺出事實來。“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這便是過渡到他即將擺出什么事實的橋梁。桐城派古文家劉大魁認為這個句子比較弱,打算刪掉。在全文中,這一句的確弱一些。然而起勢橫空而來,此后敘事的一段又筆筆騫舉;在二者之間,還是需要有這么個文氣迂緩的句子調劑一下的。一張一弛,也適用于文章做法。何況,“莊宗之所以得天下”,應“盛”,“所以失之者”,應“衰”;而下文將要寫什么,也交代得一清二楚。有了它,文章的脈絡就更加分明了。
接下去,自然要先寫“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而莊宗(李存勖)得天下的全部過程,已經寫入《唐本紀》了。何況,即使冒重復之嫌,在這里寫出李存勖得天下的經過,也必將造成文勢的拖沓,且不合“序”的體制,那又怎么辦呢?
寫一部書,像縫一套衣服一樣,如何剪裁,是要作全盤考慮的。僅從這篇小序著眼,已經可以看出歐陽修在全書的總的構思方面,付出了多少勞動!遍讀《新五代史》,就會發現:此下所寫的關于李存勖得天下的事實,不僅在《唐本紀》和《伶官傳》里都沒有寫,而且在其他任何篇里也不曾涉及。這大約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通盤考慮之后,覺得這些事實留在這里寫最合適,因而在其他篇里不寫。其二是:這些事實本身的真實性還有問題,不便寫入有關的“紀”、“傳”;但其精神還是符合晉王(李克用)和莊宗的情況的,因而寫在這篇“序”里,“虛寄之于論以致慨”。看來這兩個原因都有,而后者的成分更大。所以先用“世言”二字冒下。
比歐陽修早生五十多年的王禹偁在《五代史闕文》中寫道:“世傳武皇(李克用)臨薨,以三矢付莊宗曰:‘一矢討劉仁恭;汝不先下幽州,河南未可圖也。一矢擊契丹;……阿保機與吾把臂而盟,約為兄弟,誓復唐家社稷,今背約附梁,汝必伐之。一矢滅朱溫。汝能成吾志,死無憾矣!’莊宗藏三矢于武皇廟庭。及討劉仁恭,命幕吏以少牢告廟,請一矢,盛以錦囊,使親將負之以為前驅;及凱旋之日,隨俘馘納矢于太廟。伐契丹、滅朱氏亦如之。”開頭用“世傳”二字,也見出王禹偁的嚴肅態度。對于這些事實,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考異》卷二十八中通過考證,作了這樣的結論:“莊宗初嗣世……未與契丹及守光(燕王)為仇也。此蓋后人因莊宗成功,撰此事以夸其英武耳。”胡梅磵則認為:“晉王實怨燕與契丹,垂歿以屬莊宗,容有此理。”姑無論這些事本身可信不可信,而李存勖“英武”是真實的,后來也確曾“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因而寫進這篇序里,并沒有什么不可以。而且,這些本來用以夸贊李存勖“英武”的情節,正適合于說明他的所以“盛”全在于“人事”。
“世言”兩字,直冒到“及凱旋而納之”。事實根據王禹偁的記載,而文字卻更精煉、更生動、更傳神。不僅“敘事華嚴”;寫李克用臨終之言和“與爾三矢”的動作,真是繪聲繪色!簡短的幾句話,說得很急促,很斬截;追述已往的恨事,激勵復仇的決心,如聞切齒之聲,如見怒目之狀。寫李存勖受父命,只一句:“受而藏之于廟。”而“受而藏”的行動,卻既表現了他的堅定意志,也流露出他的沉重心情。而這,又為后面殺敵致勝的描寫和“憂勞可以興國”的論斷埋下了伏線。
從“晉王之將終”到“及凱旋而納之”,“莊宗得天下”似乎已經寫完了。但在這里,關于李存勖復父仇的事未免寫得太簡括,不足以落實那個“盛”字。然而別忙!看來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用“及凱旋而納之”一收,卻立刻用“方其……”承上提起,作了追敘;并在追敘的基礎上作出判斷,表明了作者的態度。由幾個既對偶、又錯落的短句構成的長句,一口氣讀下去,有如迅雷猛擊、暴雨驟至、烈風巨浪相激搏。就李存勖說,“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就作者的行文說,也是“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
從“及仇讎已滅”到“何其衰也”寫“失天下”。夾敘夾寫夾議,極概括而又不乏形象性。讀之只覺陰風颯颯,冷雨凄凄,與前一段形成鮮明的對照:就史實說,一“盛”一“衰”;就文勢說,一揚一抑。兩相激射,而作者肯定什么,否定什么的情緒,也洋溢于字里行間,給讀者以強烈的感染。
光看這一段文字,對李存勖失天下的具體過程自然還不甚了了。但這不能責怪作者,因為那些事實全寫入了《伶官傳》。作為《伶官傳》的序,只要提幾筆就夠了。
接下去,用“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兩個反詰語一宕,既承上,又轉下。前一句照應“得失”、“天命”,是陪筆;后一句照應“豈非人事”,是主意。“書曰”以下,緊承第二個反詰語,用“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幾句,充實一開頭提出的論點,揭示李存勖得天下與失天下的根源。“故方其盛也……”與“及其衰也……”兩層,回應“盛”“衰”,先揚后抑,一唱一嘆。如李伯所說:“雖仍就后唐之盛衰反復詠嘆,而神氣已直注于結末三句。”
作者通過李存勖得天下與失天下的事實,闡明了“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自然之理”,從而有力地體現了他的寫作意圖(在《伶官傳》里,便著重寫李存勖得天下以后溺于伶人,如何“滿”、如何“逸豫”的事實)。行文至此,似乎可以收束了。但他還嫌不夠,又推開一步,提出更有普遍性的兩個問題感慨作結。從文意上說,更見得語重心長;從文勢上說,也顯得煙波不盡。真有“篇終接混茫”之妙。而其所以語重心長,正由于作者憂國情深。當時的北宋王朝,表面上雖稱“盛世”;但其實已經危機四伏。“禍患常積于忽微”,難道不應該及早注意,防微杜漸嗎?當時的北宋統治者,固然不像李存勖那樣溺于伶人;然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足以溺人者,“豈獨伶人也哉”!難道不應該提高警惕,居安思危嗎?作者寫這篇文章,分明是痛恨當時統治者的“滿”、“逸豫”和溺于奸邪小人,希望他們從李存勖那里吸取歷史教訓的。
這篇用以“序”《伶官傳》的文章,實質上是論說文,所以不少人管它叫《伶官傳論》。但又和非文藝性的論說文不同。寫李克用憤恨填膺,須眉皆動;寫李存勖始而英毅,繼而衰颯,神態如生。極富形象性,而又跌宕唱嘆,情深韻遠,于尺幅短章中見縈回無盡之意。所謂“六一風神”,在這里表現得最明顯、最集中。從藝術技巧的角度看,其中有些東西,還值得我們借鑒。當然,借鑒不等于“照搬”。《文章精義》的作者曾說歐陽修的文字“遇感慨處便精神”。的確,所謂“六一風神”,除了語言的平易暢達、富有音樂感而外,最基本的因素,恐怕就和這“感慨”有關。而歐陽修的感慨,則如前面所說,來自北宋王朝的危機、來自他為了爭取實行政治改革而受到的政治打擊。明清兩代的某些古文家如茅坤、姚鼐等,不一定有類似的情感,卻往往機械地摹仿“六一風神”,其結果自不免于裝腔作勢、無病呻吟。這在我們學習古人的時候,也正好可以作為前車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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