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渙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涼州在今甘肅省西部,隋唐時地處關中通往西域的要沖,是中國經營西域的重鎮。同時,中亞、南亞、西亞的文化,經天山南北路傳入,也都要經過涼州。涼州成了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交流融匯的一個中心。著名的“西涼樂”就是構成隋唐燕樂的主要來源之一。唐代有《涼州》大曲,不少詩人為它寫過歌詞,如王翰、柳中庸、張籍、耿湋、薛逢等,或稱《涼州詞》,或稱《涼州歌》。王之渙《涼州詞》二首,“黃河遠上”這一首當時傳唱尤盛(另一首“單于北望拂云堆”)。唐薛用弱《集異記》有一個故事,記王之渙一次與王昌齡、高適出游,在酒樓遇到一些伶人正在唱著他們的詩歌。他們就當下打賭,看誰的詩最受伶人看重,比較高下。結果是王之渙這首《涼州詞》壓倒諸人,成為奪魁之作。清王士禎還推之為唐人絕句四首壓卷之作之一。
《涼州詞》屬于盛唐邊塞詩一類。這首詩是以家在內地而來戍邊的邊防軍人的口吻寫的,就玉門關內外風光迥異,表露了他們深切的離情與鄉愁。
開頭兩句,本意或在寫戍地的荒遠,但視野極為縱深闊大,在西北高原遼闊的背景上,突出高山萬仞,黃河直瀉這樣的宏觀景象,很有氣魄,極為壯觀?!包S河遠上”,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十六作“黃沙直上”。雖僅兩字之差,兩者的境界卻大不相同?!包S沙直上”渲染邊地風沙之苦,眼前看不到一點春色,且有陣陣的風沙卷地而起,與結句的“春風不度玉門關”相呼應。不過就詩意來說,不能不承認“黃河遠上”更具勝境,足與李白的“黃河如絲天際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西來決昆侖”諸詩媲美,同是寫黃河上游氣象的名句。把它作為此詩的起句,格高調響,高唱入云,一開頭就氣度不凡?!耙黄鲁恰迸c“萬仞山”相映襯,戍守的邊城僅占絕大空間的區區一角,顯得空曠寥廓而又高寒荒僻?!肮鲁恰钡摹肮隆弊志屯嘎冻鲞叿儡娙说奶幘澈托那椤K还馐潜砻魉幍牡乩硇蝿?,其中也包含著他們離家萬里,遠處荒漠,四顧無親的一種荒涼索寞之感。他們極目眺望,終日見到的,無非是遙天、黃河、群山、孤城,看不到一點如同故鄉的春光,其心情也就可知了。詩中寫景不能是孤立的,寫環境也是為了寫出生活在其中的人。前人有“情中景”、“景中情”等種種說法,開頭這兩句就是將耳目所見和身心所感很好地結合起來寫。
“羌笛”兩句是說軍中的短笛吹起《折楊柳》的曲調,一片哀怨之聲。但在邊地根本沒有楊柳可折,因為這是春風所不到的地方啊!羌笛是西北羌族所創制的一種四孔短笛(是現在簫的前身)?!皸盍敝浮墩蹢盍非?。我國古代有折楊柳枝送別的風俗。因為“柳”諧“留”音,折柳送別是表示留人、留客的情意,《折楊柳》曲就是一種離別之曲,曲調是非常哀怨的(怨柳實即怨別)。以羌笛吹《折楊柳》曲,在唐代邊防軍人中很為流行,借以寄托思親懷鄉之念。這在不少邊塞詩中都寫到過。李白《塞下曲》: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闭f塞下的人只從笛聲聽到《折楊柳》的曲調,實際上春天并沒有來到邊疆。又《春夜洛城聞笛》:“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說聽到“折楊柳”這支笛調,客居的人都難以遏止自己的思鄉之情。王之渙這兩句,則兼有感嘆塞外沒有春色和笛聲引起鄉思這兩層意思。但語氣卻比李白宛轉含蓄,反而說別吹《折楊柳》這個笛曲吧,玉門關外,春色無望,不是吹這種曲子的地方,企圖把笛聲所觸發的離情鄉愁,重新深深地埋在心底。
這首《涼州詞》,實是一曲邊防軍人的思鄉曲。前兩句寫涼州一帶邊地景色,境界雄奇,很有氣勢。后兩句寫戰士們思親思鄉,表面上說“何須怨”,實際上怨意更深。但是“春風不度玉門關”,怨望之中還是略帶寬解,情調并不低沉哀傷。而且,全詩字音洪暢,聲調悠揚,還是一種恢宏豪爽的軍中之音,與一般寒士的呻吟語不同。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二說: “此詩言恩澤不及于邊塞,所謂君門遠于萬里也?!闭J為它是抱怨朝廷不關懷戍卒艱苦,或許求之過甚。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 “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曰: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 “一絕句?!睂び忠涣嬷幹唬?“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適則引手畫壁曰: “一絕句?!睂び忠涣嬷幵唬?“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辈g則又引手畫壁曰: “二絕句?!敝疁o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 “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 “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币驓g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 “黃沙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敝疁o即擨歈二子曰: “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 〔唐〕薛用弱《集異記》卷二)
此詩言恩澤不及于邊塞,所謂君門遠于萬里也。(楊慎《升庵詩話》)
《唐詩紀事》王之渙《涼州詞》是“黃沙直上白云間”,坊本作“黃河遠上白云間”。黃河去涼州千里,何得為景?且河豈可言“直上白云”耶? (吳喬《圍爐詩話》卷三)
王龍標“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李君虞“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與此并同一意,然不及此作,以其含蓄深永,只用“何須”二字略略見意故耳。(黃生《唐詩摘鈔》)
神韻格力,俱臻絕頂。不言君恩之不及,而托言春風之不度,立言尤為得體。
(李锳《詩法易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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