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散文詩《求乞者》原文與賞析
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踏著松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露在墻頭的高樹的枝條帶著還未干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
我厭惡他的聲調,態度。我憎惡他并不悲哀,近于兒戲;我煩厭他這追著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我順著倒敗的泥墻走路,斷磚疊在墻缺口,墻里面沒有什么。微風起來,送秋寒穿透我的夾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著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 ……
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析】 1924年,魯迅讀了尼采的哲學、美學巨著《查拉圖斯忒拉》,傾心他那“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批判性的思想光芒?!兑安荨愤@部散文詩集中的一些篇章,從思想內容到表現手法乃至語言風格,都在某種程度上受其影響。其中有的篇章還可能得助于閱讀尼采該書時獲取的靈感。比如此篇,就可能是為該書序篇中圣者查拉圖斯忒拉關于向人們布施的一段話所觸發。
魯迅當然贊同查拉圖斯忒拉式的慷慨布施,但在魯迅看來,現實人間充滿了冷漠自私,慷慨的布施者是十分鮮見的,甚至面對求乞者的苦苦哀求,被求乞者仍然無心布施,正如另外那幾個人,只是“各自走路”。完全不為自己缺乏同情心而歉疚。這里,魯迅嘲諷了那種對于求乞者的貴族式的冷漠態度。然而同時,對于求乞者為喚取憐憫而煞費苦心的裝腔作勢,他們“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卻對行人“攔著磕頭,追著哀呼”,攤開雙手乞求施舍,更流露出某種輕蔑,因而感到“憎惡”,感到“煩膩”。這深刻地顯示作者對衰敗的民族和衰頹的人們不求自強,而只望布施的鄙視,哀其不幸而怒其不爭!
此篇的布局謀篇頗見機杼。開頭4個自然段為一層,接下來4個自然段為另一層,分別以簡練的筆觸勾畫出兩個求乞的孩子與被求乞者“我”的心態和行徑。兩層內容大約相同,只變換了若干詞句。這樣,將中國詩歌傳統的復沓回環手法運用于散文詩中,便于蓄足語勢,也暗示出這個世界乞丐之多。接下來重繪幾筆景物后,筆鋒一轉:“我想著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突然抒寫被求乞者將來淪為求乞者時的情景,出人意表;“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因為“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這兩句最為警辟,是魯迅對于以求乞為生的人們的忠告,也是出于民族自尊心的莊嚴表白。這兩句稍嫌拗口,其中“無所為”是對求乞者“攔著磕頭”、“攤開手,裝著手勢”而言,“沉默”是對“哀呼”而言。如果變換一種說法,就是“我將不再以攤開的手勢和磕頭哀呼求乞(即不再求乞),我將至少不再得到煩膩、疑心和憎惡(至少將得到人格平等和人的尊嚴)”。這樣說就易于理解了。但這樣說也就失其警辟了。
作為散文詩,此篇筆調是冷峻的,其景物描寫也富于象征意味,如以剝落敗倒的墻、秋寒的風和無邊的灰土象征著人世的頹敗與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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