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楊花 數聲風笛——說鄭谷《淮上與友人別》》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鄭谷以一首詠鷓鴣的七律出名,人稱“鄭鷓鴣”。《鷓鴣》詩的第二聯“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頗有神韻,堪稱名句;但從全篇看,并不那么完整。這首《淮上與友人別》卻通體和諧,風韻甚佳。沈德潛把它和被幾個評論家分別推為唐人七絕“壓卷”的“秦時明月”、“謂城朝雨”、“黃河遠上”、“朝辭白帝”等并列(《說詩晬語》卷上),是當之無愧的。
《詩經·小雅·采薇》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通過客觀環境的變化來表現行役之久,興馀象外,成為千古傳誦的佳作。漢代以來,又常常以折柳相贈來寄托“依依”惜別之情;而柳條楊花,也就成了詩歌中借以抒寫離情別緒的典型景物。當然,取景相同,而構思之妙,則各具匠心。這里舉兩個例子。隋末無名氏《送別》云:“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羅隱《柳》云:“灞岸晴來送別頻,相偎相倚不勝春。自家飛絮猶無定,爭(怎)把長條絆得人?”同寫柳條楊花而命意不同,各有特色。
鄭谷的這一首,又是另一種寫法,另一種意境。
第一句中的“揚子江頭”緊扣題目中的“淮上”,點離別之地。“楊柳”二字,拈出“揚子江頭”最有特征的景物。“春”字既點離別之時,又為“楊柳”傳神繪色。只提“楊柳”而不作具體描寫,形象似乎不夠鮮明;但把它和“揚子江頭”聯系起來、和“春”聯系起來,就會通過讀者的生活經驗喚起豐富的想像:千萬縷嫩綠的柳絲隨風搖曳,或拖在岸上,或飄在水里;千萬朵雪白的楊花隨風飄揚,或撲落江面,或飛向遠方;而江南江北的陽春煙景,也會在你面前展現出迷人的圖畫。
第二句的“渡江人”扣題目中的“與友人別”,“楊花”則緊承“楊柳春”而來。“楊柳春”三字兼包柳絲與楊花。詩人單拈“楊花”,只說它“愁殺渡江人”,就既可使讀者想像到楊花之蒙蒙、漫漫,又可使讀者聯想到柳絲之依依、裊裊。要不然,怎么會“愁殺渡江人”呢?
“愁”本是個抽象的概念,但在這里,“渡江人”的“愁”是被離別之時所見所感的客觀景物引起的,所以它并不抽象。不是嗎?兩位親密的朋友即將“渡江”分手,依依的柳絲牽系著惜別的情感,四散的楊花撩亂著傷離的意緒,江南江北的陽春煙景,此后也只能在寂寞的旅途上各自欣賞了!在這種場合用“愁殺”二字概括“渡江人”的心理活動,只會提高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而不會產生概念化的缺點。
三、四兩句撇開了“楊柳”,怎樣和一、二兩句聯系起來呢?其實,那只是字面上撇開了“楊柳”,而在“數聲風笛”里卻再現了“楊柳”。古代有一種《折楊柳曲》,是用笛子吹奏的。北朝樂府民歌《折楊柳歌辭》云:“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坐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可以使我們了解這種笛曲的情調。這種笛曲,唐代仍然普遍流行。王之渙《涼州詞》中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杜甫《吹笛》中的“故園楊柳今搖落,何得愁中卻盡生”,都指《折楊柳曲》而言。李白《春夜洛城聞笛》所寫的“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使我們對這種笛曲的情調有了更多的了解。和一、二兩句聯系起來看,第三句“數聲風笛”所傳來的,正就是撩動“故園情”、“愁殺行客兒”的《折楊柳曲》。當兩位朋友于柳絲依依、楊花蒙蒙中“渡江”,在“離亭”話別的時候,又飄來“數聲風笛”,喚起了柳絲依依、楊花蒙蒙的聽覺形象,與晃動在眼前的視覺形象融合為一,又會引起什么感觸呢?
“離亭晚”中的“晚”字很重要。它既充分表現了惜別之情,又為下一句補景設色。兩位朋友在“離亭”話別而不愿分別,直留連到天“晚”,終于不得不在暮靄沉沉、暮色蒼茫中分手上路,各奔前程了。“君向瀟湘我向秦”一句,孤立地看,是敘事語,但和上文聯系起來讀,它又是寫景語和抒情語。沈德潛指出:“落句不言離情,卻從言外領取。”(《唐詩別裁集》卷二○)這是相當中肯的。謝榛卻認為此結“如爆竹而無馀音”,因而移作起句,將全詩改成“君向瀟湘我向秦,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長笛離亭外,落日空江不見春”(《四溟詩話》卷一),未免點金成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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