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天仙子 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②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③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④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注釋】 ①嘉禾：宋時秀州的別稱，治所在今浙江嘉興。小(cui翠)：小官。倅，副職。作者于仁宗慶歷元年(1041)任秀州通判。病：這里指酒醉如病。②水調(diào)：曲調(diào)名。葉廷圭《海錄碎事》：“隋煬帝開汴河，自造水調(diào)”。唐代極流行。杜牧《揚州三首》：“誰家唱水調(diào)?”持：拿、握。③流景：逝去的光陰。景，日光。杜牧《代吳興妓春初寄薛軍事》：“自悲臨曉鏡，誰與惜流年?”后期：今后的約會。記省(xing醒)：清楚地記得。④并禽：成對的禽鳥。暝：暮色蒼茫。花弄影：指月光下花影搖曳。

【譯文】 端著酒杯，聽幾句《水調(diào)》的歌聲。午間醉意朦朧地睡去，豈料午醉雖醒而愁不醒。送春歸去，春去了何時能回?面臨晚照映射著的妝鏡，感傷流水般逝去的光景。回首過去則往事成空，瞻望將來則后期無定。池塘上暮色漸濃，沙洲上的水鳥并頭交頸。小風(fēng)吹，云層破，月來臨，月光下的花枝擺弄著婆娑的身影。拉上一層又一層的簾幕，嚴嚴地遮住快要熄滅的蠟燈。風(fēng)聲不定，夜深人靜。料想明日，一定是繽紛的落花鋪滿小徑。

【集評】 宋·范正敏：“張子野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尚書奇其才，先往見之，遣將命者，謂曰：‘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乎?’子野屏后呼曰：‘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邪?’遂出，置酒盡歡。蓋二人所舉，皆其警策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第三十七引《遁齋閑覽》)

宋·李頎：“子野嘗作《天仙子》詞云：‘云破月來花弄影’，士大夫多稱之。張初謁見歐公，迎謂曰：‘好!“云破月來花弄影”’，恨相見之晚也。二說未知孰是?”“有客謂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fēng)絮無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古今詩話》)

宋·陳師道：“尚書郎張先善著詞，有云：‘云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輕絮無影’。世稱誦之，號‘張三影’。介甫謂‘云破月來花弄影’不如李冠‘朦朧淡月云來去’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后山詩話》)

宋·曾慥：“子野嘗有詩云：‘浮云斷處見山影’，又長短句云：‘云破月來花弄影’，又云：‘隔墻送過秋千影’，并膾炙人口，世謂‘張三影’。”(《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高齋詩話》)

宋·胡仔：“細味三說，當(dāng)以《后山》、《古今》二詩話所載三影為勝。”(《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

明·沈際飛：“‘云破月來’句，心與景會，落筆即是，著意即非，故當(dāng)膾炙。”(《草堂詩余正集》)

明·楊慎：“‘云破月來花弄影’，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詞品》)

清·李調(diào)元：“‘張三影’已勝稱人口矣，尚有一詞云： ‘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合之應(yīng)名‘四影’。”(《雨村詞話》卷一)

清·黃蘇：“聽《水調(diào)》而愁，自傷悲賤也。‘送春’四句，傷流光易去，后期茫茫也。‘沙上’二句，言所居岑寂，以沙禽與花自喻也。‘重重’二句，言多障蔽也。結(jié)句仍繳送春本題，恐其時之晚也。”(《蓼園詞選》)

近代·王國維：“‘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間詞話》)

現(xiàn)代·唐圭璋：“此首不作發(fā)越之語，而自然韻高。中間自午至晚，自晚至夜，寫來情景宛然。首因聽《水調(diào)》而愁，因愁而借酒圖消，然愁重酒多，遂至沉醉。迨沉醉既醒，眼看春去，又引起無窮感傷。‘送春’四句，即寫春去之感。人事多紛，流光易逝，往事則空勞回憶，后期則空勞夢想，撫今追昔，至難為懷。‘沙上’兩句，寫入夜凄寂景象。‘云破’句，寫景靈動，古今絕唱。‘重重’四句，寫夜深人靜，獨處簾內(nèi)，又因風(fēng)起而念落花，仍回到惜春送春之意。李易安‘應(yīng)是綠肥紅瘦’句，亦襲此，然太著跡，并不如此語之蘊藉有味矣。”(《唐宋詞簡釋》)

【總案】 這首詞的主旨是傷春。流年似水，青春不再。回首過去則往事成空，瞻望將來則后期無定。這是具有人生哲理意義的深沉的苦悶，而不是歌酒之間偶然觸發(fā)的淡淡的憂傷。不過這首詞所以膾炙千古，除了人生哲理的蘊含，更在于“云破月來花弄影”這句的優(yōu)美與空靈。從美學(xué)的角度看，月下的花影，猶如水中的月影，總在似與不似之間，給人一種朦朧的美感，其動人處往往超過實體。要重要的是陰影表現(xiàn)出運動，而動是一切物的本質(zhì)。“云破”和“月來”既是“花弄影”的前提，也是它的最好的背景和協(xié)調(diào)因素，均為風(fēng)之使然。而詞人之所以費煞苦心捕捉并圖寫這一自然美的精靈，也在于他清醒地意識到，今夜狂風(fēng)不止，來日一定落紅滿徑，這朦朧的富于動態(tài)美的花影也就消散了，而美總是在臨近毀滅時最為優(yōu)雅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