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哀詩
(其二)
秋風吐商氣,蕭瑟掃前林。
陽鳥收和響,寒蟬無余音。
白霜中夜結,木落柯條森。
朱光馳北陸,浮景忽西沉。
顧望無所見,惟睹松柏陰。
肅肅高桐枝,翩翩棲孤禽。
仰聽離鴻鳴,俯聞蜻蛚吟。
哀人易感傷,觸類增悲心!
丘隴日已遠,纏綿彌思深。
憂來令發白,誰云愁可任?
徘徊向長風,淚下沾衣衿。
張載《七哀詩》的第二首從字面上看,似乎與第一首毫無聯系。第一首顯然是吊古懷今,而此首則屬寫景和悲秋。這兩種題材都是古詩中比較常見的。如果有人斷言二詩非一時之作,只是后人把它們歸并在同一題目之下,似乎也未始不能說通。但這樣的理解,恐怕未必稱得上“知人論世”。因為張載生當西晉后期, “八王之亂”使朝廷的政權日益削弱,割據今山西一帶的前趙政權日益成為西晉的嚴重威脅,而駐守各地的刺史因為兵權在握,對朝廷的安危也取著袖手旁觀的態度。這種局面對于一些有識之士來說,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張載顯然也是這樣。所以在詩的下半篇,明確地寫出了“丘隴日已遠,纏綿彌思深”的詩句。所謂“丘隴”,即指他的祖墳,實際代指家鄉。從他思鄉心切這一點看來,他是已經下決心想離開洛陽,回家鄉去隱居了。后來他確實就是這樣做的。但是,張載對自己這個決定并不甘心,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的。他在《七哀詩》的第一首中,借憑吊漢代陵墓來告誡統治集團,要他們引以為戒。然而當時的執政者卻不以為意。詩的結句: “憂來令發白,誰云愁可任;徘徊向長風,淚下沾衣衿”就說明了這種愁思的深重。本來, “悲秋”也好, “思鄉”也好,這在古詩中是常有的題材。秋天的蕭瑟景象可以引起人們的惆悵;思鄉之情也會產生某些哀愁,但張載的愁則與此不同,他已經憂愁到“令發白”,而且不可忍受的地步,這當然不是一般的愁,和張載當時的時勢顯然有關。
這首詩的前六句,只是描寫秋景,重在客觀的描述。秋風一起,鳥和蟬都消聲匿跡,露水凝結為霜,而樹葉枯凋。這都是常見的現象。但這幾句湊在一起,卻構成一幅秋景的畫面,其蕭瑟之氣,已給人以很深的印象。
“朱光馳北陸”以下八句,已不限于寫景,而在表現作者在這時的心境。 “朱光”和“浮景”均指太陽,但兩處用意不同。 “朱光馳北陸”指節令的易逝。古人認為“日行北陸謂之冬”,這句是說秋天一到,冬天很快就來;而后一句卻是即目所見,太陽已經下山。晚秋而又是傍晚,最易使人感到悲愁。在這種情況下, “顧望無所見,惟睹松柏陰”,引起的觀感就益為悲涼。本來,秋天一到,萬木凋零,唯有松柏不落葉,應該說還有一點生意。然而在古代人眼里,卻是另一種意思。無名氏古詩: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世說新語·任誕》記“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當時人說他“屋下陳尸”。所以《文選》李善注認為“松柏,丘墓”。作者顯然是從“松柏”想到了自己的年屆遲暮,事業無成。 “肅肅高桐枝,翩翩棲孤禽”兩句,更有著象征的意味。梧桐樹,本是鳳凰所棲。《詩經·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莊子·秋水篇》的“鹓鶵”是鳳凰一類,它“非梧桐不止”。現在梧桐既已剩下光禿禿的枝干,而所棲之鳥也只是“孤禽”。這“孤禽”是作者自比,既不能如鳳凰的高飛遠隱,卻只得托身高桐而無所作為。因此“仰聽離鴻鳴,俯聞蜻蛚(蟋蟀)吟”,而只能“增悲心”了。這雖是寫景,卻寄寓著身世之感。
“哀人易感傷”以下八句則正是由這種身世之感所引起的哀怨之情。這種“哀怨”并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對時局的憂慮及個人不得志的感慨所造成的。正是西晉末年的政局,才造成了詩人有這樣深沉的悲愁。這種悲愁,顯然不便直說,因為混戰中的諸王,顯然不能容忍人們公開指責他們的行徑。于是張載在《七哀詩》的第一首中只能寫吊古;而在這一首中,只是寫景和寫個人的愁。但我們只要從張載個人的經歷和他當時的社會現實出發來理解這兩首詩,其用意是不難了解的。關于張載詩歌的價值,前人往往估計較低。如鐘嶸《詩品》就認為他的詩“遠慚厥弟”。就張載全部詩作來就,當然遠遜于其弟張協。但具體到這兩首詩,他還是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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