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1,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2。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3。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4,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5,煙鎖秦樓。惟有樓前綠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釋】
1.金猊:獅形的銅熏爐,猊,狻猊,獅子。宋·徐伸《轉調二郎神》詞:“薰徹金猊燼冷。”
2.日上簾鉤:杜甫《落日》詩:“落日在簾鉤,溪邊春事幽。”李清照反用之,用于日上。
3.病酒:因酒而病。語出《史記·魏公子列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李商隱《寄羅劭興》詩:“人間微病酒。”南唐馮延巳《鵲踏枝》詞:“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悲秋:為秋而悲。《楚辭》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杜甫《登高》詩:“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4.陽關: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詩原為送別詩,故后人以《陽關》為送別之曲。
5.武陵:典出陶潛《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但在本詞中,“桃花源”的故事又與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劉晨阮肇”的故事混合摻雜在一起了。《幽明錄·劉晨阮肇》:“漢明帝永平五年,郯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迷不得返。……逆流二三里,得渡山,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子,資質妙絕。……因邀回家。十日后,欲求還去。女云:‘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欲還邪?’遂停半年,氣候草木是春時,百鳥啼鳴,更懷悲思,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遂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樂,共送劉、阮,指示還路。”詞用此典以劉、阮之離天臺(武陵)比擬趙明誠之離家。
【譯】
金獅爐的香火漸冷,
錦緞被涌起紅浪,
起床后,怔怔的尚未梳頭。
華貴的鏡奩瞅都未瞅,
一任塵土鎖深幽,
也不管,一輪朝日
悄然爬上了簾鉤。
唉!有多少事,
欲說還休,
生怕引來
離懷別愁。
近來又添新瘦,
不是因為飲酒,
也不是因為悲秋。
明天,你就要走,
這回的離別,我就
唱上千萬遍《陽關三疊》
也難以將你挽留!
想到與你這武陵人別后,
正是晚春的時候,
重重的云霧
鎖著我的妝樓。
請你記住門前的
綠水悠悠,
那是我
終日凝眸。
終日凝眸,
從今后,不知要添
多少新愁!
【評】
此詞作于宣和年間趙明誠起用為萊州太守之時。李趙夫婦二人詩酒唱和,賞玩金石,其樂何如?一旦別離,會有多少種滋味,對于一個對愛情、青春、生命敏感的女性?又會有多少清句妙詞,對于一個能將這些感受給予藝術表達的詞人?
上片從離別后的眼前狀況、心態寫起。“金猊”,是獅形的銅薰爐,“狻猊”(suan ni)是獅子的別名。爐中焚香,香氣從獸中噴出,用以薰衣被。“香冷”“被翻”,一夜未睡穩,再勉強睡亦無味:“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念奴嬌》)。起來后,依然懶懶慵慵,“慵自梳頭”,與“任寶奩塵滿(一作閑掩),“日上簾鉤”皆勾勒百無聊賴之態。“生怕”以下,為之解釋:“生”為副詞,“最”之意。“生怕離懷別苦”,所以“多少事,欲說還休”,實則“休即未能休”,“離懷別苦”早已侵襲心頭,又何以見得?詞人答曰:“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緣何以瘦,詞人未答,卻早已答明。上片環環相扣,節節相生,委婉曲折,令人心醉。
下片起首,追述別離時的感受。這種感受,在她的心頭,已回憶了一次又一次,挽留丈夫的呼聲,早已呼喚了千次萬次:“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這回去也”極其沉痛,原以為不可能事,或幻覺也許不會真的發生之事,就真的要發生了。王維的送別曲陽關三疊莫說三疊,便是唱千遍萬遍,也難以留住心上人了。“念”字提領下文,回至目前之心境。“武陵人”兼用陶潛與劉晨阮肇與仙女故事,喻指明誠,“武陵人遠,煙鎖秦樓”,“秦樓”秦穆公女弄玉和簫史成婚,所居之鳳臺即秦樓。此時鳳去樓空,只有在“鳳凰臺上憶吹簫”了。我思我念,思念刻骨,又有誰人思我念我,“唯有樓前綠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只有樓前綠水,與我心靈相感,念我終日凝眸,在其綠波上,又抹上一筆新愁吧!別離之際之離愁,離別之后之思愁,今日賦詞當又重疊一愁吧!
明人·吳從先評:“非病酒,不悲愁,都為苦別瘦;”“水無情于人,人卻有情于水”(《草堂詩余雋》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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