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蘭陵王 柳》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①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②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③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④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⑤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⑥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注釋】 ①隋堤:即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城外的汴河堤,為隋煬帝時所筑。飄綿:飛柳花。行色:指行色匆匆的旅行者。②故國:這里作“故鄉”解。京華倦客:作者自稱,當時他久居汴京,厭倦了作客生涯。③“應折”句:指折柳贈別。漢代長安城東有灞橋,京城的人送客到此,折柳枝贈別,后遂沿為風俗。④榆火:古代于清明節取榆柳作薪煮食,名曰“換薪火”,以取一年之利。宋代皇帝于清明取榆柳之火賜近臣,事詳《春明退朝錄》卷中。這里“榆火”用作點綴寒食禁煙節令的辭藻,并非實寫取火之事。⑤半篙:指撐船的竿一半沒入水中。迢遞:遠的樣子。⑥別浦:行人離別的水岸。津堠(hou候):水邊的土堡,為行人守望之所。
【譯文】 柳樹的陰影筆直地向遠方延伸,煙霧中絲絲柳條不斷隨風擺動,有意把它們嫩綠的姿色賣弄。在這古老的隋堤上,我曾經多少次看見柳花飛舞,把匆匆離去的行人相送。我登高向南眺望,故鄉杭州遠隔山萬重。我久已厭倦了旅居京城的生活,可有誰知道我這個遠客心中的苦痛?在這十里長亭的路上,我年去年來地送客,贈人的柳條至少有上千尺經過我手中。我這次閑著無事出城來,本來為著重尋舊日的行蹤。不料又一次坐上了燈光映照的離別宴席,在哀怨的音樂聲里舉起了酒盅。看見梨花開我才想起寒食節快到了,人們就要將榆柳新火取用。我滿懷愁緒地看著航船象箭一般順風飛駛,梢公把竹篙在溫暖的水波中頻頻地撐動。船上的客人剛回頭就發覺已經遠遠地駛過了幾個驛站,他要再看一眼天北的我,已是一片朦朧。我孤零零十分凄慘,心中堆積著愁恨千重。送別行人的河岸是那樣曲折迂回,渡口的土堡靜寂無聲地面對著晴空。這時太陽在慢慢地西沉,它那綺麗的光輝正與無邊的春色渾然相融。我不禁想起了那次攜手在月光溶溶的水榭游玩,在露珠瑩瑩的橋頭還一起聽人吹笛到曲終……。哎,如今回憶起這些往事都是一場夢,我暗中不斷流淚也難消滿腔的隱痛……。
【集評】 宋·毛開:“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以周詞凡三換頭,至末段聲尤激越,唯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其譜傳自趙忠簡家,忠簡于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儀真江口,遇宣和大晟樂府協律郎某,叩獲九重故譜,因令家伎習之,遂流傳于外。”(《樵隱筆錄》)
明·沈際飛:“閑尋舊跡以下,不沾題而宣寫別懷,無抑塞。”(《草堂詩余正集》)
清·周濟:“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設想;以下不辨是情是景,但覺煙靄蒼茫。‘望’字、‘念’字尤幻。”(《宋四家詞選》)
清·陳廷焯:“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郁,令人不能遽窺其旨。如《蘭陵王·柳》云:《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二語,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處。故下接云:‘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盤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憤懣矣,美成則不然。‘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筆云:‘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遙遙挽合,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白雨齋詞話》卷一)
清·譚獻:“已是磨杵成針手段,用筆欲落不落。‘愁一箭風快’等句,此類噴醒,非玉田所知。‘斜知’七字,微吟千百遍,當入三昧,出三昧。”(《譚評詞辨》卷一)
近代·梁啟超: “‘斜陽’七字,綺麗中帶悲壯,全首精神振起。”(《藝蘅館詞選》乙卷引)
現代·唐圭璋:“此首第一片,緊就柳上說出別恨。起句,寫足題面。‘隋堤上’三句,寫垂柳送行之態。‘登臨’一句陡接,喚醒上文,再接‘誰識’一句,落到自身。‘長亭路’三句,與前路回應,彌見年來漂泊之苦。第二片寫送別時情景。‘閑尋’,承上片‘登臨’。‘又酒趁’三句,記目前之別筵。‘愁一箭’四句,是別去之設想。‘愁’字貫四句,所愁者即風快、舟快、途遠、人遠耳。第三片實寫人。愈行愈遠,愈遠愈愁。別浦、津堠,斜陽冉冉,另開拓一綺麗悲壯之境界,振起全篇。‘念月榭’兩句,忽又折入前事,極吞吐之妙。‘沉思’較‘念’字尤深,傷心之極,遂迸出熱淚。文字亦如百川歸海,一片蒼茫。”(《唐宋詞簡釋》)
【總案】 關于這首詞,南宋末有人編造本事,制造謠言,把它說成是周邦彥與宋徽宗同狎汴京名妓李師師,惹惱徽宗,被趕出國門,臨走時贈送李師師之作。幾百年來不少讀者誤信此說,給清真詞的欣賞和評價帶來了混亂。近代學者王國維、現代學者吳世昌、羅忼烈等已依據史實和情理,力斥“本事”編造者的虛妄和無聊,還清真以本來面目。有關的論述這里不具引。這首詞題為詠柳,但決非詠物之作,而是借柳引出別恨,進而抒寫作者久客京華、厭倦羈旅生涯的種種哀愁。陳廷焯所謂“‘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二語是一篇之主”,的是確論。全詞敘事、寫景、抒情極有層次。音節拗怒頓挫,章法回環曲折,感情沉郁起伏,結構渾然天成,各方面都顯示了清真慢詞的輝煌成就,并代表了北宋慢詞的藝術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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