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淵《游龍虎山記》原文與賞析
陸九淵
木在龍氏②,金③先填④于亢。著雍涒灘,月望東壁⑤。時雨新霽,西風增涼。閑云未歸,悠然垂陰。黍粒登埸,稻花盈疇。菽粟粲然,桑麻沃然。象山翁觀瀑半山,登舟水南。宿上清,信龍虎,次于新興,究仙巖之勝:
石瀨積雪,澄潭漬藍,鷺翹鳧飛,恍若圖畫; 疏松翠篠、蒼苔茂草之間,石諼⑥呈黃,金燈⑦舒紅。被巖緣坡,爛若錦繡; 輕舟危檣,笑歌相聞。聚如魚鱗,列如雁行。至其尋幽探奇,更泊互進,迭為后先,有若偶然而相從。老者蒼顏皓髯,語高領深; 少者整襟肅容,視微聽沖。莫不各適其適。余亦不知夫小大、粗精、剛柔、緩急之不齊也。
乃俾猶子謙之, 之、 子持之分書同游者七十有八人,邑姓、名、字于左方。
文章開頭四句言黎明時起觀星象: 木星(歲星) 行至東方蒼龍中的氐宿。金星比填星 (土星) 先行人亢宿。《爾雅·義疏·釋天》:“角、亢下系于氐。”作者特地記錄了木、金、土星相距甚近的現象。《漢書·天文志》云:“三星若合,是謂驚立絕行。”晉灼注云:“有兵、喪故‘驚’,改王故曰‘絕’。”“著雍灘”即戊申年, 是為淳熙十五年。 這是以干支紀年換用太歲紀年。《爾雅·釋天》:“太歲在申曰涒灘。”在戊為著雍。“月望東壁”,言月亮此時行至北方玄武中的壁宿。月望為陰歷十五日,是日滿月,與日相望,物換星移,當知今日何日。
“時雨新霽,西風增涼”,言適時之秋雨剛剛停歇,西風徐來,驅悶熱,送清涼,精神頓爽。“閑云未歸,悠然垂陰。”仿佛“閑云潭影日悠悠”的意境。仰望閑云,俯見陰影,上下悠然,未知何往,何日歸岫。云影下“垂”,又見日已高照。放眼望雨后田園,正是“黍粒登埸,稻花盈疇。菽粟粲然、桑麻沃然。”黍糧開始收獲,滿畈的稻花蕩漾,長勢喜人。菽豆、粟米黃燦燦,桑條、麻葉綠油油。“桑麻”句化自《詩經·衛風·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這里兩句連用“然”字為形容詞尾,音節鏗然,其狀宛然,展示了一派旺盛生機。想陸九淵當時亦油然而心喜。
接著略寫登山臨水之游程路線。“象山翁”是作者自謂。“觀瀑半山,登舟水南。”半山,在象山附近,其地有五瀑,陸九淵《題翠云壁記》云:“比歲又開象山于龍虎山之上游,啟半山磴潭、風練、飛雪、冰簾、槴子諸瀑。”水南,村名,距象山十余里,在貴溪 (一名瀘溪) 河南面。在半山觀瀑后,又在水南登舟而往,“宿上清 (宮),信龍虎 (山),次于新興(寺),究仙巖之勝。”日游夜宿,所經地點雖多,卻不須贅述,用字精省。避重復、求對偶。中插兩個三字句,順次序用四字、五字句,見其句勢流轉,伸縮自如,仿佛見行程之仆仆,隊伍之有序。以探“究”為句眼,轉寫仙巖勝景,這是作者著力描寫之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石瀨積雪,澄潭漬藍。”所謂積雪,是指石灘間湍流浪花。日光下照,恍如白雪堆涌。其時八月,并非真有積雪。潭水浸“漬”著藍幽幽的天光山色。“漬”寫浸染之狀,愈見潭之澄澈。白鷺翹翅啄羽,野鴨逐飛水面。水天澄鮮,禽鳥怡樂,其色澤動靜,確是“恍如圖畫。”此為仙巖之一勝。
作者視線漸漸移開至溪邊峰谷間,那稀疏的青松、翠綠的竹林、巖壁間蒼綠的苔蘚、茂密的碧草,濃淡相間。更有那石間萱草呈露出艷黃的花瓣,金燈草舒擺著嫣紅的果子,遮著巖石,沿著山坡,連綴不絕,斑斑斕斕。溪水兩岸,如披上了絢麗的錦銹。寫景以青綠冷色映襯紅黃熱色,鮮明而又和諧,何等的賞心悅目!
溪河逶迤流動在峰谷間,水面浮動著“輕舟危檣”,喧鬧起來,笑著唱著,彼此相聞。舟相聚時如魚鱗密集,排列開來,又如一字雁行。“魚鱗”與“雁行”,生動譬喻了舟船的控縱自如。寫“至其尋幽探奇”,又扣前文“究仙巖之勝”。也許因幽奇處狹小,登岸路窄,小舟只好“迭為后先”,輪流前往,卻似偶然相隨從。又見“老者蒼顏皓髯,語高領深。”老人須髯雪白,然精神矍鑠,掀髯高論,語意高深。周圍是一群“少者整襟肅容,視微聽沖。”年輕人衣襟端整,面容認真,目光謙沖,洗耳恭聽。老者神態儼然,少者肅然,各如其身份,而融洽相得之氣氛充塞于其間。這兩句成排偶相對,整飭洗練,然不覺其拘謹。于是作者撫然良久,感悟到天地間萬物“莫不各適其性”,適應自然,得以成就其天性,而相互和諧。無怪乎莊子倡言齊物,以為不分大小、長短、美丑、是非。“余亦不知乎小大、粗精、剛柔、緩急之不齊也。”這是說,我也不知道宇宙萬物間還有種種差別。自情境中生發此議論,溶化無跡,正是水到渠成。而余音繞梁,悠然未盡。使讀者窺見這位哲人澄朗的心境歸于沖淡的一點變化。
結尾敘其作題記之余事。他讓侄子謙之、槱之、兒子持之分別將同游七十八人的姓、名、字按縣邑籍貫書寫在新興寺壁左方。
清人許印芳說:“蓋詩文所以足貴者,貴其善寫情狀,天地人物,各有情狀。……情狀不同,移步換形,中有真意。”(《題李生詩書跋》) 陸九淵雖不以文學名,然此記狀景鮮明生動,情態宛然真切。文中“究”字即透露了這位哲人對“天地人物”情狀的觀摩體驗,從中”見出真意”。當然“真意“又受作者世界觀、學說的制約,這不可不注意。本文結構層次井然中有變化,寫星象、天氣、田園景色烘托了出游氣氛。記游程一筆揮轉帶過,猶如瓶頸狹窄。著力描寫仙巖之勝,以三層展開,由景及人,引出議論,如水到渠成,畫龍點睛。全篇舒卷自如,轉接無跡。而語言優美,儼如一篇短賦,似駢非駢,講對仗,但未論平仄。以四字句為主,間用長短句式,隨語氣之緩急自然為文,讀來鏗鏘頓挫。全文體現了其人風格:“表里清明,神彩照映。”表現出疏朗俊雋,澄澹雅潔的風致,又有雍容和穆之氣涵蓄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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