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②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③別時容易見時難。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⑤
【注釋】 ①《草堂詩馀》、《詞的》、《古今詩馀醉》調下題作《懷舊》,《嘯馀譜》調下題作《春暮懷舊》。②潺潺(chan蟬):本水流貌。這里形容細雨聲。闌珊:一作“將闌”,雕落、衰殘。③莫:又作暮(見玄覽齋本《花間集》、《全唐詩·附詞》)。俞平伯先生認為“下片從‘憑欄’生出,略點晚景,“‘無限江山’以下,轉入沉思境界,作‘暮’字自好。”(《唐宋詞選釋》) ④別時容易見時難:《顏氏家訓·風操》:“別易會難。”曹丕《燕歌行》:“別日何易會日難。” ⑤天上人間:極言相隔遙遠、難于相見。張泌〔浣溪沙〕:“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故有春歸何處之意。
【譯文】 簾外春雨潺潺不斷,春意寂寞凋殘。薄薄的被子擋不住五更的輕寒。睡夢中不知自己已是俘囚,兀自貪戀著片時之歡。獨自莫依偎欄桿,早已看不到故國的萬里江山。分別時容易,(如今被俘)再見時難。水流花落,春光已逝,一切都消逝得那么遙遠,如同天上之于人間。
【集評】 宋·蔡絛:“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嘗作長短句‘簾外雨潺潺’云云,含思凄惋,未幾下世。”(《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西清詩話》)
明·李攀龍:“結云‘春去也’,悲悼萬狀,為之淚不收久許。”(《草堂詩馀雋》卷)
明·沈際飛:“‘夢覺語妙,那知半生富貴,醒亦是夢耶?末句,可言不可言,傷哉。’”(《草堂詩馀正集》卷一)
明·卓人月、徐士俊:“花歸而人不歸,寓感良深,若作‘春去也’便犯春意句。”(《古今詞統》卷七)
清·郭麐:“綿邈飄忽之音,最為感人深至。李后主之‘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所以獨絕也。”(《南唐二主詞匯箋》引)
清·譚獻:“雄奇幽怨,乃兼二難,后起稼軒,稍傖父矣。”(譚評《詞辨》卷二)
清·陳銳:“古詩‘行行重行行’尋常白話耳;趙宋人詩亦說白話,能有此氣骨否?李后主詞‘簾外雨潺潺’,尋常白話耳;金元人詞亦說白話,能有此纏綿否?”(《袌碧齋詞話》)
清·吳瑞榮:“此詞略摹失路焚巢之象,令人欲碎唾壺。此間甚樂,較蜀主似為有情。”(《唐詩箋要》后集卷八)
清·王闿運:“高妙超脫,一往情深。”(《湘綺樓詞選》)
近代·王國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人間詞話》)
【總案】 此系后主降宋后之絕筆,宛轉凄慘,托為別情,實則故國之思,充滿哀傷。上闋倒敘,先夢覺而后夢中。起句寫身陷異國、五更夢回,寒雨潺潺,羅衾似鐵。“夢里”二句以“客身”暗示被囚,毫無自由,只能夢中尋繹往事、歡娛片刻,故尤覺哀痛。換頭宕開一筆,欲登樓眺望故國,希求慰藉;又警戒自己“獨自莫憑欄”,何者?蓋因憑欄而見無限江山,恐怕引起無限傷心,這是詞人多次“憑欄”的切身感受。其〔虞美人〕“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正可作為注腳,所謂景色一如當年,但故人故土不復當年。進而表達出故國難歸、往事難尋的情思。與“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同屬悲哀已極之詞。“別時”句既說往昔又喻今后,自知相見無期、又不久人世。“流水”二句承上以比“見時難”,強調歸去之無望。流水、落花、春去皆去而不可復返,就時間而言者也;天上、人間既指春,又兼指人,就空間而言者也。水流盡矣,花落盡矣,春歸去矣,而人亦將亡矣。四者并合作結,又喻希望徹底破滅,肝腸欲裂,遺恨千古,誠然“亡國之音哀以思”者。總之,全詞以景寫起,由景而情,夢境與現實、歡娛與哀愁交織,結尾以天上人間比況相見實難,是絕望的哀嘆,具有無比感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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