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風三日沙吹面。
舟人共勸禱靈塔,香火未收旗腳轉。
回頭頃刻失長橋,卻到龜山未朝飯。
至人無心何厚薄,我自懷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
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
得行固愿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
退之舊云三百尺,澄觀所營今已換。
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繞淮甸。
這首詩作于熙寧四年(1071年)。是年,東坡“因言事大不協,乞外任,除通判杭州”,詩作于由汴赴杭途經泗州之時。僧伽,蔥嶺北何國人,唐泗州高僧。塔為澄觀所建,宋初增修。于塔前乞風求子者頗多。
五年前(1066年),蘇軾自汴入泗護父喪歸蜀,在僧伽塔禱風于神,使逆風變成了順風。前六句是對這件往事的回憶,極寫了阻風之苦、祈神之靈、舟行之速。
但是,富有理智感的詩人并不因為神靈有助于自己而相信神靈。盡管他私心感謝神靈給他提供了方便,卻馬上想到號稱“無心”的神靈為什么厚待他而薄待別人的問題。因為處在不同環境中的人對神的要求并不相同。耕田的祈雨,收獲的祈晴,來往于江上的人對風向也各有所求。如果人人求神輒驗,那么,神豈不要一日乃至一刻千變? 因而,“靈” 出于偶然,“無神”倒是必然的。第七到第十二句便抓住了這種突然襲來的想法加以發揮,平淡而又詼諧地揭示了一個極簡單卻又常被人忽視的道理。惟其說得平淡,更加令人猛省。“至人”,本指道德修養達到最高境界的人,語出 《莊子·逍遙游》: “至人無己。”依詩意,“至人”在這里當借指僧伽神靈。
下面四句寫詩人當時的心情。他認為自己已與世俗遙隔,對去留行止已無所謂,因而,也用不著去求神,增添它的麻煩了。這里,既有仕途感慨,又有 “無神”觀念的詼諧發揮,但更多地表現了他不系于物的自由心境。這種思想與莊學、禪宗都有聯系。莊子主張無己、無功、無名而在世上作“無待”的“逍遙游”,禪宗則主張“不染萬境而常自在”。據《五燈會元》卷十七《內翰蘇軾居士》條說,元豐七年 (1084年)蘇軾游廬山遇東林常總照覺禪師開悟后才有“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想法。其實,他這種思想萌生很早,這四句詩就是例證之一。
結尾四句寫登塔觀看風景。前二句寫塔已非舊觀。退之,唐代詩人韓愈,他的《送澄觀》詩說:“僧伽后出淮泗上,勢到眾佛尤魁奇。清淮如波平如席,欄柱傾扶半天赤。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借問經營本何人?道人澄觀名籍籍。”今已換,即非復舊觀。后二句寫登塔觀覽。俗士,詩人自指; 淮甸,淮河區域。
這首詩從表面上看與佛禪無關甚至是反佛的,但仔細參究,會發現佛禪學的真精神仍滲入其間。本來,無論佛禪,尤其是禪宗,只在“俗諦”上說鬼道神,畫天堂說地獄,以便為俗眾“方便說法”,在“真諦”上追求的則是一種自我精神上的自由,與莊學相通。盡管此所謂“自由”難免具有“阿Q精神”,但古代士大夫用它來調劑精神卻是事實。因而,我們也可以說,蘇軾這首詩正是他不同意佛禪“俗諦”而系心于佛禪“真諦”的表現。這也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對待佛禪的一般心態。因此,對于研究古代知識分子與佛禪關系來說,這首詩也有文獻價值。
通觀全詩,我們會覺得這首敘事談理的詩“清空如話”(紀昀評語),既平易、詼諧,又豐富、新警。而“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正是蘇軾“大手筆”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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