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言詩·曲江二首》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杜 甫
其 一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其 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原詩今譯】
其 一
這片片飛花,使春日的芳菲減卻,
望著飄灑的萬點落紅,令人愁多。
人生啊,還不是眼前的落花閃現,
莫要嫌用酒澆傷愁喲,快快行樂。
正在江邊小堂里筑巢的翡翠鳥呀,
你怎知秋潮一到,水會把它淹沒?
那芙蓉園邊高冢里葬埋的卿相啊,
你生榮當世死后墓麒麟照樣冷落!
細細地推敲諸事物的榮枯之理呵,
切莫讓浮云般名利,將自己折磨。
其 二
辭朝歸來,我天天典賣穿過的衣裳,
將典衣的錢飲酒醉歸,是我的主張。
尋常的酒館,到處都有我欠的酒債,
人生七十古來稀,不飲酒難解愁腸。
人的一生像那蛺蝶穿花,瞬息即逝,
應做個點水蜻蜓,那該是多么悠閑。
寄語美好的風光,你為我而流轉吧,
我絕不違你的四時節序,賞景留連。
【鑒賞提示】
至德二年(757),正值“安史之亂”時期,杜甫逃出淪陷了的長安,到鳳翔投奔肅宗李亨,受職左拾遺(諫官)。后因上疏營救房琯的罷相,觸怒了肅宗。那年秋天,詩人從鄜州返回剛收復的長安,雖官職未變,但有名無實,受到冷落。《曲江》(二首)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的。它是杜甫最后留居長安時的作品之一。
第一首詩寫詩人在曲江畔觀落花、嘆春逝、抒悲情。詩的前兩聯寫江邊落花景,引出詩人惜春傷春之情。“一片花飛減卻春”,詩人眼看一片花瓣飛下枝頭,已感到春色減損。這一片飛花帶來了春將盡的消息,更深藏著詩人的愁苦之情。“風飄萬點”極寫飛花鋪天蓋地之勢,頗為壯觀。對一般人而言,是難覓的好景致,但此處綴以“正愁人”,便將托物言志之意表達殆盡。一瓣落花已使人滿懷愁緒,而面對這“風飄萬點” 的景象,詩人只能是既無可奈何又愁上加愁。“且看欲盡花經眼”,花經眼,即經眼之花。這一句從時間、空間描寫枝頭殘花在詩人眼前飄飄落下之景,但“欲盡”之詞,便使落花之勢不再局限于詩人眼前的小景,而是擴展到整個曲江,乃至暮春之時所有的現象。一、二兩聯從一花瓣寫起到風飄萬點再到經眼花欲盡,層層寫花,由點到面,步步放開,卻絲毫未使人有繁縟的感覺,原因是詩人不僅體物,而且緣情。詩中以落花春逝的變化過程推動完成了詩人“減卻春”——“正愁人”——“傷多酒入唇”的情緒變化。情隨景出,詩人達到了悲不自制的地步,只有借酒澆愁。“莫厭傷多酒入唇”啊,這是詩人尋求暫時解脫的辦法,也是對前數句放開之勢的急收,如此一放一收,舒張自如,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體現出布局上的高妙。
詩的后兩聯另起一層意思,著重抒發胸中憤懣之情。先看第三聯。翡翠,鳥名。苑指芙蓉園,即曲江,為唐代游覽勝地。高冢,有地位人的高大的墳墓;麒麟,指立于墓兩側,以石鑿成的傳說中的動物。詩人傷感春逝,再也不忍看那殘花敗葉,遂將眼光移向江邊的小堂和芙蓉園邊的高冢。這里曾經是帝妃游覽的勝地,繁華而熱鬧,可經過“安史之亂”后,這里已是滿目荒涼,昔日達官貴人們喧鬧歡樂的小堂今天已成了翡翠鳥筑巢之所,昔日雄踞在高大陵墓前的麒麟已經東倒西歪,無人過問。這是何等的虛空寥落。今昔對比,詩人真是感慨萬千。此處寫景比前兩聯更含蓄、深沉,且意味深長,詩人似看透了人世滄桑、生死榮枯之理,聯系自己多年報國無門,入仕之后仍懷才不遇的經歷,此時真是心如死灰,于是遂有最后一聯: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物理”即事物生滅的規律。詩人以為人生如煙似夢,轉瞬即逝,與其讓那些空名虛利束縛自己,還不如及時行樂得好。杜甫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引吭高歌的時候,也有低聲吟唱的時候;他有濟眾愛國之心,也有顧憐自己之情。總之,他是一位心里矛盾重重的偉大的現實主義大詩人,他將自己報國為民的政治熱情寄托在封建君主身上,將仕途通達當做實現理想的唯一階梯,當這些都難以實現時,他便產生出一種幻滅感。這不僅是杜甫個人的悲劇,也是幾千年中國封建知識分子的悲劇所在。但此時的低聲吟唱和顧影自憐并不說明杜甫將沉溺于及時行樂的生活之中,這在他后來的詩歌和經歷中都可得到證實。其次,應把杜甫此時低沉、消極的情緒與他當時的處境聯系起來。在他寫此詩兩個多月后,即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對以“致君堯舜”自況的老杜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由此,我們不難理解詩人當時的心境。從以上兩點看,“細推”一聯多是不滿現實政治的牢騷之辭,這正好證明詩人是因為難以擺脫“浮名”的苦惱。如此,樂從何來,又何從“積極”得起呢?
第二首與第一首是聯章詩,亦寫曲江暮春風光,表達的思想情緒一致,寫作手法也相同。只是前一首著重于花,這一首著重于酒。
前兩聯寫詩人沉湎于飲酒及其心境。首句“朝回日日典春衣”,緊承前首末句“何用浮名絆此身”。朝回,指上朝回來。“典春衣”說明此時詩人生活的窘困處境,春未盡,已將春衣典當,那么冬衣早已進了當鋪更不待言。這是透過一層的寫法:“日日”兩字說明詩人當衣并非偶然為之,而是經常如此,這更是透過一層的寫法。想來詩人生活已幾近貧寒地步,這一句讀來令人同情淚下。“每日江頭盡醉歸”推開一層,回答了典春衣的用途。這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人們要問這豈不成了貪杯的酒徒了嗎? 并希望在下句得到詩人合理的解釋。但詩人卻秘而不宣,又推開一層道:“酒債尋常行處有”,加重了人們的疑云。“尋常”,平常。行處:所行之處,引申為到處。就是說詩人天天喝酒,已到了無衣可當,四處欠債的地步,從范圍上講,這已超出了曲江的范圍。正在令人費解之際,詩人以“人生七十古來稀”作答,使我們疑云頓散。此處的七十歲并非指詩人的年齡,而是人生苦短的一種別語。原來是這樣的:人生苦短,所以要每日盡醉;酒債常有,所以日日典春衣。這好像是詩人在以行動實踐自己“須行樂”的主張,當我們聯系全篇及前面所分析的杜甫的一貫思想行為,便可知這是言外之意了。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一聯寫江頭之景。在杜詩中是別具一格的名句。詩語向來忌用詞太巧,以免顯得過于纖細無氣勢,但這一聯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用詞雖巧卻不顯雕琢痕跡。“深深”形容蛺蝶在花叢深處時隱時現的飛姿,遠望似有蝶花融為一體的靜感,但用一“穿”將其動態點出。“款款”將蜻蜓似飛似停的瀟灑樣子一語帶出,更借助于“點”字,使其活靈活現。所以這里兩句若無“穿”、“點”兩字的點睛之筆,其精微處皆蕩然無存。然讀來全似未嘗用力,渾然一體。句中雖不見一春字,但那花紅、蛺蝶、碧水、紅蜓,從形到神、色、香,無不體現出春的美好,它把我們帶到一個恬靜而美麗的境界。如此良辰美景怎不使得人留連忘返,留春之情油然流出。如果詩人的用意僅在描景,那充其量不過使人暫時得到賞心悅目之樂,但其妙處在美景之后還深藏著作者喟嘆人生的思想內涵,即人的一生像那蛺蝶穿花,瞬息即逝,應做個點水蜻蜓,那該多么悠閑。
緊呈上聯之意,詩人為大自然創造的神奇魅力深深地陶醉著,發出了“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的美好愿望。“傳語”猶言“寄語”,其對象為“風光”,也就是詩中描繪的景色。詩人從“一片花飛”到“風飄萬點”,目睹了春減、春暮的全過程,還要傳語美好的風光,讓她為我流傳,供我欣賞,真是樂此不疲了,這是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啊! 但“暫時”一詞又將人們拉回到現實,對于一個日日典春衣的人來說,這只能是暫時的。這就在氣氛上將一、二兩首詩融為一體了。
這兩首詩總的藝術特點是寫景用辭工麗,抒情婉轉含蓄。在布局上,均為前三聯放開,后一聯收束。且兩首詩的后兩聯重在抒情,之中夾寫江邊、春光小景。古人評價云:“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一句話準確地道出杜甫作詩的境況和情緒。詩中的惜春之情融合于暮春之景,因仕不得志有感,故惜春之情愈切。可謂詩外有詩,景外有景,意外有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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