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
在封建社會中,宮女的命運是完全操縱在君王手里的,君王寵之則貴,棄之則賤,惡之則死。得寵、失寵與宮女的命運休戚相關,因此是她們無時無刻不焦慮于心的問題。這首詩即抓住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深刻地揭示了宮女憂患一生的悲劇命運。
首句將君恩比作東流水,構思極為巧妙。流水是流動不定的 ,今天可以流來,明天也可以流去,因此君恩今日可以得之,明日也可以失之。流水流動自有其一定之規,流來始料不及,流去也無法阻攔,因此君恩的得失與否完全不以宮女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得之全在君王,失之也全在君王。東流水又總是要向東流去的,決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延宕過久,因此得寵總是暫時的,失寵才是永恒的。在封建社會中,有哪一位妃嬪能夠固寵終生呢?她們總會華落色衰,總會有某些言行舉止不合乖張暴戾的君王的心意,甚至完全不是由于她們自身的原因,而或遲或早會被一腳踢開。而“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古樂府 《長歌行》)!東流水總是一去不復反的,君恩一失,就不可能再失而復得。失之堪憂,得之也并不可喜,這就自然地逼出了第二句:“得寵憂移失寵愁。”得寵的時候害怕失寵,失寵的時候更是憂愁,無論如何,她們的心情都是矛盾的,痛苦的,不幸的。這句意本《論語·陽貨》:“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當作“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這句表現了與之相似的心理狀態,但以同情態度出之,與 《論語》 的感情色彩不同。
后兩句以“莫” 字一轉,改陳述口吻為規勸口吻,警醒得寵者切莫樂以忘憂、樂極生悲。“樽前”,酒樽前,謂君王的御筵前。“花落”,即 《梅花落》,是古樂府 《橫吹曲》 中的笛曲名,后世繼作者多用來抒寫婦女被棄失寵的哀怨。“涼風”喻君恩中衰,態度由熱變冷。漢代班婕妤得成帝寵幸,后為趙飛燕所譖,退居東宮,相傳怨而作 《怨歌行》,辭云:“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女詩人以團扇自比,以秋天涼風吹來、團扇被棄比喻君恩斷絕。至南朝江淹,又在其 《雜體》 中擬作了一首 《班婕妤詠扇》,詩中云:“竊愁涼風至,吹我玉階樹。君子恩未畢,零落在中路。”這里化用兩詩詩意,說宮女正興酣意濃地陪伴著君王宴飲作樂時,失寵的厄運就已經在等著她們了。“花落”語義雙關,既指曲名,又暗指花被涼風吹落,隱示如花似玉般的宮女遭到遺棄。因此兩句詩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即得寵者不要忘記失寵者的悲哀,更不要以失寵者的悲哀作為自己取悅君王的資本,須知等著自己的也是凋殘被棄的命運。兩句真是看破君王面目、一針見血、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憤懣至極,冷峻至極,沉痛至極,深刻至極。不過,話還得說回來,宮女作為君王手中的玩物,即使在得寵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也不可能在君主面前罷“奏”啊!君王叫干什么也只得干什么,即使是強顏歡笑、故作姿態,也不能不勉力為之。“莫向”云云,實際是明知不可勸而勸之,更深一層地揭示了宮女既命運難料、又身不由己的悲哀。
詩篇內涵豐富,用意極深,但寫來卻明白如話,人人可解。雖全為議論,但并不直陳截說,而是通過比喻、雙關等修辭手法的運用,寓抽象的議論于具體的形象之中,讀來語淺意深,含蓄有味。紀昀稱此詩有 “怨悱之極而不失優柔唱嘆之妙”(《李義山詩集輯評》),不失為切中肯綮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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