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游仙之路》
從文化氣質上講,古代文藝史體現(xiàn)了南北兩種文化傳統(tǒng)的更替、交叉和融合。北方文化發(fā)源于黃河流域,質樸剛健,重倫理人事,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詩經(jīng)》是其文學上的源頭。南方文化發(fā)源于長江流域,陰柔超逸,重自然靈性,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楚辭》是其文學上的源頭。毛澤東對傳統(tǒng)文藝的欣賞以及后者對他的影響,兼具北方傳統(tǒng)的務實雄健和南方傳統(tǒng)的奇幻想象。從實踐角度,他推崇現(xiàn)實主義;就個人情趣而言,他欣賞浪漫主義。他從事的實踐又不能不滲進他的個性,而他的個性又不能不受實踐需求的影響,把這兩個方面連接起來的,便是理想主義。理想主義,既是毛澤東本來的個性內容,又是他的實踐的應有之義。這反映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便是立足現(xiàn)實,升華現(xiàn)實,閃爍著奇幻絢麗的浪漫主義風采。
關于浪漫主義文學在追求理想方面的價值,毛澤東于1938年4月28日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作題為“怎樣做藝術家”的報告中,曾有集中論述,他說:“藝術上的浪漫主義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們每每鄙視浪漫主義,因為普遍一說到浪漫主義便有點下流的意思,好像浪漫主義便只是風花雪月哥哥妹妹的東西;殊不知浪漫主義原來的主要精神是不滿現(xiàn)狀,用一種革命的熱情憧憬將來,此種思潮在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偉大的積極作用。一種藝術作品只是流水賬式地記述現(xiàn)狀,而沒有對將來的理想是不好的。在現(xiàn)狀中看出缺點,同時看出將來的光明希望,才是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在戰(zhàn)爭年代,當現(xiàn)實主義成為革命文藝主潮的時候,毛澤東提醒人們要認識到并承認浪漫主義的精神氣質及價值。這很可以反映出他本人對創(chuàng)作方法的富有個性的追求。
早在青年時代,毛澤東就直露出對以屈原為代表的人杰地靈的湘楚浪漫主義文化精神的認同和仰慕。1918年為羅章龍赴日本而寫的《送縱宇一郎東行》一詩中,他說:“云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1920年9月寫的一篇關于“湘楚歷史和現(xiàn)狀”的文章中,他說:自有中國就有湖南。“春秋時,荊楚崛興,幾欲和中原大國挈長較短……聲光赫濯,得發(fā)展一部分之特性,較之奴隸于專制黑暗的總組織者,勝得多多”。近代以來,中國維新,也是“湖南最早”。文章最后呼吁人們發(fā)揚“湖南人生氣勃勃”的精神傳統(tǒng),“在瀟湘片土開辟一個新天地。”他為自己生長在這片具有獨特氣質的文化土壤上而無比自豪,而充滿希望,而自信地暢想。
在歷代詩歌中,毛澤東評價最高并喜愛讀的是唐詩。在群星閃爍的唐代詩人中,毛澤東評價最高并喜愛讀的是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三人的作品都具獨特的浪漫主義風格,構成了有唐一代浪漫詩風的主要脈絡,即盛唐的豪放灑脫(李白),中唐的奇詭險怪(李賀),晚唐的綺麗精巧(李商隱)。三李的藝術精神,宗于《楚辭》屈騷,毛澤東推崇屈原而及三李,是很自然的事情。
神話幻想是形成浪漫主義藝術精神的重要因素。“詩仙”李白和“詩鬼”李賀,是毛澤東心目中“搞幻想”的代表詩人。1958年1月16日,在南寧會議的講話中,他意味深長地勸導繁忙的領導干部們要“學點文學”,又說,搞文學也要有重點,“光搞現(xiàn)實主義一面也不好,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看,李白、李賀、李商隱,搞點幻想。我們建黨以來,幾十年沒正式研究過這問題。”在務實的黨的會議上,提出黨要研究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和“幻想”問題,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毛澤東喜歡李白,特別是他的一些構思奇幻的作品,如《梁父吟》、《夢游天姥吟留別》以及《蜀道難》等詩。60年代,毛澤東曾在豎行紅格信紙上,憑記憶用毛筆手書過前兩首詩,這可在《毛澤東手書古詩詞選》中看到。在毛澤東故居藏書里,還有一份李白《梁父吟》的手抄本。它是用一寸大小楷體的毛筆字,抄錄在16開毛邊紙上的,共7頁。右上角,有毛澤東用鉛筆畫著讀過兩遍的圈記。這是毛澤東晚年,由于視力減退,特意請人用大字抄寫出來的。李白在這首詩中,直承屈原在《離騷》中上天謁帝的想象,以表達自己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境遇和心情,他說:“吾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明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觸關閽者怒。”
在一本中華書局印行,乾隆年間蘅塘退士編的《注釋唐詩三百首》中,毛澤東在《蜀道難》這首詩的天頭上畫著一個大圈,并批注說:“此篇有些意思。”全詩極意夸張蜀道的險峻壯麗,當現(xiàn)實中的事物不足以形容和比喻奇情壯采的景觀時,便以神奇莫測之筆,全憑渺茫虛幻的神話和種種奇麗驚人的傳說,來烘托氣氛。于是,從傳說中的蠶叢、魚鳧這兩位“爾來四萬八千歲”的古蜀國開國君王起筆,又寫到秦國入蜀,五丁開山的神話。據(jù)說,秦惠王許嫁五位美女給蜀王,蜀王派五個力士去迎接。回到梓潼,見一大蛇鉆入山穴中,五力士共扯蛇尾,把山拉倒,于是“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詩人還發(fā)出這樣的想象:羲和駕著六條龍拉的車子載著太陽在空中運行,走到蜀地劍閣山時也被擋住,不得不回車,那里至今還豎立著使“六龍回日之高標”。這樣的想象,把“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景觀描繪得極富感染力。毛澤東曾對身邊的一位工作人員稱贊說:“《蜀道難》寫得很好。藝術性很高,對祖國壯麗險峻的山川寫得淋漓盡致,把人們帶進神奇優(yōu)美的神話世界,使人仿佛到了‘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上面了。”他還說:“對這首詩,有人從思想性方面作各種猜測,其實不必。”毛澤東對李白的這類詩,如《上三峽》、《鸚鵡洲》、《鳴皋歌送岑征君》等,都多次圈畫。
李白寫神話,暢快淋漓,曠達開朗。李賀寫神話,則奇崛幽峭,凄清險怪。同時代人譽李白為“謫仙人”,李賀則有“詩鬼”之稱。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中《夢天》一首天頭的編者評語說:“論長吉每道是鬼才,而其為仙語,乃李白所不及。”毛澤東讀至此,每句都圈點斷句,很重視這一評語。1960年5月2日,毛澤東在山東視察工作,當聽省委負責人談起擁有渤、黃二海的山東一些地區(qū)缺水,影響農(nóng)業(yè)灌溉,便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而其為仙語,乃李白所不及”的李賀作品所幻想的境界,隨口念起這位“詩鬼”的《夢天》中的句子:“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這首詩的前四句是:“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詩人幻想夢游天空,看到奇麗變幻的天光月色;俯視人間,滄海桑田,千年如瞬息。遼闊的中華大地上,九州和海洋,渺小得像九點煙,一杯水。李賀詩中美麗而富有哲理的神話聯(lián)想,引發(fā)了毛澤東的現(xiàn)實聯(lián)想:“能把海水變淡水,水就多了”,“要想法研究”,利用海水。毛澤東接著又說:黃陶庵談到李賀“專門做鬼怪的詩”,其作品“是鬼詩,不是人詩”。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李賀理解和偏愛。當有人認為李賀詩“不好懂”時,他糾正說:“有些還是容易懂。”1965年在給陳毅論詩的信中還特意提出:“李賀詩很值得一讀,不知你有興趣否?”在讀王勃的一首詩的批注中,又聯(lián)想到李賀,稱其為“英俊天才”,惜乎他死得太早。在一本他讀過的《新唐書》的《李賀傳》中,他在天頭上稱寫著“李賀”兩個醒目的大字;在記載李賀寫詩“未始先立題,然后為詩,如他人牽合程課者”等處,逐句加了旁圈。毛澤東閱讀和圈畫過四、五種版本的李賀詩集。如《李長吉歌詩集》、《李長吉集》、《李昌谷詩集》、《李昌谷詩注》等。李賀流傳于世的240首詩中,他圈畫過的有83首。有些詩還圈畫過四五次。
毛澤東對李賀詩歌的偏愛和熟悉,還可從這樣一個例子中得到說明。1959年3月,文物出版社刻印了一冊線裝本的《魯迅詩集》。其中有一首《湘靈歌》,是魯迅于1931年3月5日寫贈給日本友人松元郎的。“湘靈”是古代楚人神話里的湘水女神,魯迅借用這個神話典故來表達對倒在國民黨反動派屠刀下的死難者的哀思。全詩為:“昔聞湘水碧如染,今聞湘水胭脂痕。湘靈妝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窺彤云。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余春。鼓完瑤琴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毛澤東在該詩末句旁邊批注道:“從李長吉來。”李賀在《自昌谷到洛后門》一詩中有“九月大野白,蒼岑竦秋門”之句。足見毛澤東讀李賀詩之精細。李賀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雞一聲天下白”等,他都化用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
作為彪炳一代詩風的詩人,古代豐富的神話傳說同樣是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作的土壤和武庫。獨具個性的幻想情懷,使他善于從神話傳說中汲取靈感和素材,在借用、點化和改造中抒展出高古飄逸的內心世界,融鑄成文采絢麗、想象奇詭的浪漫主義風格。在至今公開發(fā)表的50首毛澤東詩詞中,就有20來首有神話典意。其中,運筆較重,著色最濃,化用較奇,境界最美的典故有三個:嫦娥舒袖,湘妃滴淚,鯤鵬逍遙。(或許是巧合,這三個神話典故都與屈賦、莊文、三李詩歌有關。)從這個角度說“游仙”之路鋪成毛澤東的“華章”是不過分的。他實踐了自己的主張:“太現(xiàn)實了就不能寫詩了。”
1957年,李淑一將自己在1933年夏和淚填寫的一首《菩薩蠻》寄給毛澤東。詞作懷念她的愛人柳直荀烈士,柳也是毛澤東的朋友和戰(zhàn)友。詞是這樣寫的:“蘭閨索莫翻身早,夜來觸動離愁了。底事大難堪,驚儂曉夢殘。征人何處覓?六載無消息。醒憶別伊時,滿衫清淚滋。”李淑一在信中同時向毛澤東索要從楊開慧那里獲悉的,毛早年寫給楊開慧的一首凄婉的《虞美人》以作紀念。毛在回信中表示:“開慧所述那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有《游仙》一首為贈。”這首《游仙》,就是后來定名為《蝶戀花·答李淑一》的詞。顯然,他不愿意陷入李淑一詞中描繪的那種“滿衫清淚滋”的纖綿情境,而樂于借“游仙”想象一種壯麗的“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的神話境界,化綿綿思情為豪邁的頌揚。他在詩中稱楊開慧烈士為“驕楊”,章士釗曾索其解釋,毛澤東說:“女子革命而喪其元(頭),焉得不驕。”
“游仙”,是古代文學中頗有影響的詩歌類型。它有特定的題材(創(chuàng)作主體與神仙遇合),有特定的結構(超脫塵世,涉足飄渺的天界)。在給李淑一的信中,毛澤東特意指明,他的“這種‘游仙’,作者自己不在內,別于古之游仙詩”。最早的游仙詩,可追溯到屈原的《遠游》。此后的游仙之作,大體有兩種思路。一是所謂正格的游仙,高蹈遺世,餐霞飲露,純粹幻想人入神仙居處后的生活情態(tài)。一是借游仙而抒郁郁不得之志,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屈原及魏晉時的曹植、郭璞的一些作品便屬這類。這兩類游仙之作,都是把作者自己擺入仙境來描繪的。毛澤東說自己的“游仙”不把作者擺進去,在藝術構思和情感表達上的重要考慮,大體有兩點。第一,作者懷念和頌揚的烈士忠魂,飛升至最圣潔的瓊樓玉宇,他們的精神感動天仙,使吳剛捧酒,嫦娥舞袖,受到熱情款待,這已經(jīng)充分而形象地展示了作者的情感傾向,遠比作者自己介入來得更真切,更有效果。第二,“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作者寫烈士忠魂與天仙的遇合,落腳點仍是人間現(xiàn)實。已經(jīng)飄然而去另一世界的人,尚且熱情關注人間的革命斗爭,為其勝利而激動,而歌哭;親自領導了這場偉大的社會變革運動的作者,更沒有必要幻想“去國遠游”了。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難道不比天仙瓊閣更美好,更誘人?
在這首詩里,毛澤東對吳剛、嫦娥這兩個神話形象的改造是頗具匠心的。吳剛,據(jù)段成式《酉陽雜俎》說,是漢代西河人。由于學仙有過,被罰在月宮里砍一株高五百丈的桂樹,砍下去的斧頭剛剛舉起,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彌合,這很有些像古希臘神話中不斷推巨石上山,石頭一上山頂又自然滾落下來的西西弗斯的境遇,實在是做不完的苦役。李賀在《李憑箜篌引》中曾寫到吳剛的生活,說他在聆聽人間傳來的弦樂之聲時,也只能依靠桂樹側耳不眠,相伴他的是“露腳斜飛濕寒兔”,很是凄清。桂花酒是傳說中仙人們特用的飲料,曹植在游仙之作《仙人篇》里就有“玉樽盈桂酒,河伯獻神魚”之句。毛澤東從吳剛砍桂樹的本事中增溢出他捧出桂花酒招待升天的烈士,的確是在巧合無縫的聯(lián)想中添出新意。由于烈士的到來,吳剛不僅拋卻了苦役,而且改變了他的生活情態(tài),儼然為珍藏著異物而又樸實重情的主人。
嫦娥的變化更大,她本是超群絕世的美貌女子,嫁給了射日的大英雄羿,按說是很幸福的。但她并不滿足,于是偷吃了羿從西王母那里求得的長生不死之藥。固然是飄升上天了,但只能跑到月宮里躲藏。由于不光彩的丑行,變成了一只丑陋的癩蛤蟆,文雅地說是蟾蜍,永遠孤苦零丁地住在清冷的月宮,只有一只終年搗藥的白兔和一株桂樹與她相伴,后來才來了一個被罰做苦役的吳剛。歷代詩人寫她,總是突出其寂寞難耐的處境。李白在《把酒問月》中的描繪是:“白兔搗藥秋復春,姮娥孤棲與誰鄰?”李商隱在《嫦娥》中更進而具體地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分明是一個不可取的形象,而且包含著揶揄和道德上的責問。毛澤東在詞中一反常人之說,把她寫成熱情而富有正義感的美麗仙子,因烈士的到來而在萬里長空中舒動羅綺廣袖翩翩起舞。她不再寂寞,生活充滿了歡樂。這種改造,與其說是在美化天仙,不如說是在襯托人杰。
借仙家的生活情趣來構成高潔奇麗的審美境界,從藝術效果來看,雖然是深切悼念死者之情,但卻沒有一點感傷、悲切和愁苦,充滿了樂觀豪放、灑脫飄逸的浪漫氣息,這正是毛澤東個人的情感風貌和審美趣旨的一貫特征。把這首詞置入歷代為數(shù)不少的游仙詩和悼亡詩中,也是別具一格的上乘之作。
《七律·答友人》,是毛澤東詩詞中最華艷絢麗的一首,也是少數(shù)幾首現(xiàn)實針對性不那么具體明確的作品之一。其創(chuàng)作起因,也頗富文人間筆墨往來的雅趣。
湖南寧遠人樂天宇,青年時代和毛澤東相識,1924年入黨。建國后先后為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校長和中國林業(yè)科學院研究員。他的家鄉(xiāng)有一座九嶷山,毛澤東常稱他為九嶷山人。有一次,毛曾對他說,我是湖南人,卻沒有去過九嶷山。頗有向往一游之意。樂天宇便為毛澤東念了一首清人何紹基記游九嶷山的詩。60年代初,樂天宇帶了一科研小組回寧遠考察,之后又同周世釗、李達會合。他們都是毛澤東的老友,于是商定送幾件九嶷山的紀念品給他。其中有九嶷山的碑銘、墨刻、淚竹竿毛筆、斑竹。樂天宇還署名“九嶷山人”寫了首關于九嶷山之行的七古詩《贈呈毛澤東主席案右》。全詩為:“三分石聳楚天極,大氣磅礴驅舞龍。南接三千羅浮秀,北壓七二衡山雄。東播都龐越城雨,西噓大庾騎田虹。我來瞻仰欽美德,五風十雨惠無窮。為謀山河添錦繡,訪松問柏謁古樅。瑤漢同胞殷古誼,長林共護紫霞紅。于今風雨更調順,大好景光盛世同。”不久,樂天宇在郭沫若處見到了毛澤東的答詩,題為《七律·答周世釗、李達、樂天宇同志》,后改為《答友人》。
“九嶷山人”極目奇山奇水,作七古摹寫,頌人間盛世,主題明確。其“長林共護”、“為謀山河添錦繡”諸語,依然是林業(yè)學家的職業(yè)情況。東西南北敷陳一番,境界開闊,但奇幻不足,落筆也實。但由此卻牽動毛澤東的綿綿詩情。對無緣登臨而又一心向往九嶷山的毛澤東來說,則不得不以遐思奇想的神話作答。恰似李白一生未到過劍閣,其《蜀道難》全憑神話傳說落筆一樣。還有一個并非偶然的巧合。李白寫《夢游天姥吟留別》,是聽“越人語天姥”,于是“我欲因之夢吳越”,毛澤東是讀友人寫九嶷山之詩,于是“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其承繼關系是明顯的。這就使兩首詩的構思和風格頗有相同之處,都是借記夢而寫游仙。這樣寫,更有利于發(fā)揮“意識流”的想象,在句意突兀跳宕之中,一切扦格不通之處都可以融化勾連。從神話形象來看,兩首詩都寫了仙子從云中下降的美麗景象。一個是“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一個是“帝子乘風下翠微”,“紅霞萬朵百重衣”,都是乘風,都是以云為衣。所不同的是,李白的游仙把自己擺了進去,他自己“腳著謝公履,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毛澤東的游仙,依然是不包括作者的親歷親見,只是客觀地濃彩涂抹夢中的想象。李白寫了夢前(所聞)、夢中(所見)、夢后(所思)的完整過程,毛澤東所作主要集中于夢境的形象。
毛澤東筆下的“云之君”是“帝子”,她以美麗的儀態(tài)出現(xiàn)。九嶷山上白云繚繞,她乘風而下,飄落在蒼翠的山頂上,手持淚痕涂染的湘竹。情景飄麗可人。這是據(jù)著名的神話典故點化而成。相傳堯帝有兩個品貌俱佳的女兒,叫娥皇、女英,人稱帝子。她們同嫁舜帝為妻。舜帝南游,死于蒼梧之野,就是今天的九嶷山一帶,隨即葬于該地。二妃聽到這不幸的消息,隨即追尋來此,她們悲慟萬分,傷心的眼淚灑在沅湘一帶的竹林上,竹林通掛著了她們的斑斑點點的淚痕。于是這里有了斑竹,又稱湘妃竹。后來她們投湘水殉情,成了湘水的神靈。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首先把此傳說寫進詩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此后不少詩人都有關于湘妃傳說的描繪。李白更專以此題材寫了首《遠別離》:“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顯然都是把這個傳說當作憂傷的愛情悲劇故事來寫。不喜啼哭風格的毛澤東則別造一番境界。他在“斑竹一枝千滴淚”之后,緊接一句“紅霞萬朵百重衣”,頓化傷感抑郁為光昌流麗。這一悲一歡的跳宕,一纖一濃的組合,女性儀態(tài)美和自然幻景美相互重疊,情意盎然,奇美迭出。
詩的下半闋,從女仙美景轉入對故鄉(xiāng)的熱切祝愿,從九嶷山而推及湖南,筆調也從飄逸轉向豪放。毛澤東夢中的“帝子”是美的,他夢中的“洞庭”、“長島”、“芙蓉國”更是美的。這里有波涌連天的壯景,這里有歡歌動地的詩情,這里是陽光燦爛的世界,寫神話就是為了襯托這個世界。全篇過渡自然,渾為一體,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染上不朽的神話色彩。意境取法于屈原,但脫卻其哀傷;構思借鑒于李白,又不停留在虛幻。措辭婉麗而寄托深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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