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清平樂》
蔣桂戰爭
▲一九二九年秋
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創作背景】
1928年底,以蔣介石為總頭目的國民黨南京政府在名義上統一了全中國,但國民黨新軍閥各派系之間為搶奪地盤而進行的明爭暗斗卻愈演愈烈,終于以刀兵相見,大打出手。1929年2月21日,桂(廣西的簡稱)系軍閥李宗仁、白崇禧等制造長沙事變,趕走了親蔣介石的湖南省主席魯滌平。3月26日,南京政府下令免除李宗仁、白崇禧等人本兼各職,聽候查辦。次日,蔣介石派遣三路大軍進攻桂系軍閥控制下的武漢。由于桂軍將領楊騰輝等被蔣介石用重金收買,陣前倒戈,4月4日,武漢桂軍總退卻,南逃廣西。5月至7月,蔣介石又指使廣東軍閥陳濟棠、湖南軍閥何鍵等進攻廣西,戰爭以桂軍失敗,李宗仁、白崇禧相繼出走而告終。歷時達四個月之久的蔣桂戰爭,給紅軍和根據地的發展提供了有利的機會。毛澤東等及時抓住戰機,先是于3月中旬率紅四軍由江西進入福建西部,攻占了長汀;隨后又回師江西,創建了贛南蘇區;5月中旬,又乘閩西軍閥赴廣參戰、老巢空虛之隙,再度揮師入閩,迅速開辟了閩西地區工農武裝割據的新局面。
二次入閩后的一系列軍事勝利,滋長了紅四軍黨內一些同志中存在著的單純軍事觀點等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在同年6月于龍巖召開的紅四軍第七次黨代表大會上,毛澤東就建軍原則、作戰方針及建立根據地等重大問題與這些同志發生了爭論。結果,錯誤思想占了上風,最后選舉時,毛澤東未能繼續當選為前敵委員會書記。但他并不氣餒,而是耐心地等待同志們的覺悟。離開紅四軍領導崗位后,他一邊養病,一邊在中共閩西特委指導工作,領導當地人民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運動。
本篇,就是紅四軍及閩西蘇區黨和人民這一段斗爭經歷的生動記錄。
【注釋】
〔風云突變〕喻指政治形勢突然發生大的變化。
〔軍閥句〕在北洋軍閥政府統治時期,曾有過1920年7月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等聯合奉系軍閥張作霖,反對皖系軍閥段祺瑞的直皖戰爭;1922年4月至5月、1924年9月至10月的兩次直奉戰爭(曹錕、吳佩孚與張作霖之間的混戰)。大革命失敗后,又有過1927年10月李宗仁與唐生智爭奪兩湖之戰,11月至12月張發奎與李濟深爭奪廣東之戰等國民黨新軍閥之間的戰爭,1928年4月至5月國民黨新軍閥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各系聯合起來與奉系軍閥張作霖爭奪華北的戰爭。如今,國民黨新軍閥之間又發生了蔣桂戰爭,故曰“軍閥重開戰”。
〔灑向句〕謂軍閥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只是災難,使人間到處都布滿了怨恨。灑,遙應上文“風云”之喻,以“灑雨”擬指播種怨恨。
〔一枕句〕枕,這里用作量詞。黃粱,唐沈既濟所撰傳奇小說《枕中記》寫道,唐玄宗開元年間,有位姓盧的書生在邯鄲道上的客店里遇見了道者呂翁。盧生自嘆窮困,于是呂翁便給他一個青瓷枕頭。盧生枕著它做了個夢,夢中歷盡了榮華富貴。睡前,店主人正在蒸黍(黍,即黃粱,黃小米)作飯;睡醒時,黍米飯尚未蒸熟。后人詩詞用此典故,或稱“黃粱夢”,如宋代郭印《上鄭漕》詩曰:“榮華路上黃粱夢。”或省稱“黃粱”,而與有關睡夢的量詞等搭配使用,如宋代吳潛《蝶戀花·吳中趙園》詞曰:“回首人間名利局,大都一覺黃粱熟。”這句是說,國民黨新軍閥們又在做北洋軍閥們曾經做過、卻已破滅了的那個獨霸中國的黃粱美夢了。
〔紅旗句〕紅旗,代指紅軍。汀江,源出福建長汀上坪山,穿過福建西南角流入廣東,至大埔與梅江匯合為韓江,南注大海。
〔直下句〕直下,直趨、直指。龍巖、上杭,福建西南部的兩個縣。1929年5月19日,紅四軍自江西瑞金出發。20日,在長汀水口渡過汀江。23日及6月3日、19日,三次攻占龍巖,全殲國民黨福建省防軍第一混成旅。9月21日,攻占上杭,全殲福建省防軍第二混成旅。以上二句,即記這段史實。按紅四軍入閩后的戰斗經歷,不僅克龍巖、上杭二事,特因其為兩次重大勝利,故予標舉,以概其余。又,在一占龍巖與奪取上杭這兩次戰斗之間,紅四軍曾多次迂回轉戰,言“直下”是因為相對于此次戰略行動的出發地瑞金和渡江處長汀來說,龍巖、上杭處在同一個方向——東南。
〔收拾句〕收拾,收取。唐李山甫《上元懷古》詩二首其一曰:“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是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即謂用戰爭手段收取江山。本篇用法與此例相同。金甌,黃金制成的盆盂類器皿。《梁書》卷五六《侯景傳》載,梁高祖蕭衍語曰:“我家國猶若金甌,無一傷缺。”后人遂以“金甌”來代指國家山河。這里說“一片”,是指國民黨新軍閥把中國搞得四分五裂,“金甌”已碎,我紅軍此番入閩,占領閩西,是收取了其中的一塊碎片。
〔分田句〕閩西革命根據地開辟之前,百分之八十五的田地集中在地主階級手里,農民所有不過百分之十五。紅四軍入閩后,在毛澤東指導下,1929年7月20日至29日,中共閩西特委在上杭蛟洋組織召開了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大會通過的政治決議中明文規定:沒收一切收租的田地山林,分配給貧農;富農田地自食以外的多余部分,在貧農要求沒收時應予沒收;田地以鄉為單位,按男女老幼,依原耕形勢,抽多補少,平均分配。會后,閩西各鄉黨支部、蘇維埃政府在紅軍的幫助下,迅速發動農民開展分田分地的斗爭。迄至1930年上半年,隨著根據地的鞏固和發展,閩西縱橫三百多里內,五十多個區、六百多個鄉的近八十萬農民分得了土地。
【押韻格式】
本篇守譜押用兩部韻。上片用仄聲韻,句句皆葉。下片改用別部平聲韻,韻腳分別是“江”、“杭”、“忙”。按詞譜,下片第三句不必用韻,但本篇該句末字“片”與上闋“變”、“戰”、“怨”、“現”暗葉,別有一種錯綜交織的音韻之美。
【修改情況】
本篇在《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上首次公開發表時,沒有詞題。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詩詞》時,作者特予補出。
【鑒賞】
戰爭,是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我們的責任,就是用革命戰爭消滅反革命戰爭。
軍閥混戰,荼毒百姓,人民對軍閥與戰亂怨聲載道,軍閥們的美夢當然也一個一個地破滅。詞的上片給我們介紹了20年代白區黑暗的社會現實。開頭兩句“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簡明有力地概括了當時社會的混亂局面。“風云”原指動蕩的社會局勢,“突變”二字暗含著當時急轉直下的政治形勢給人們帶來意外和震驚。自辛亥革命以后,大小新舊軍閥各據一方,橫行霸道,軍閥戰爭,司空見慣。“軍閥重開戰”側面說明了這一點。“重”字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表明詩人對軍閥的憤怒譴責。“灑向人間都是怨”,“灑”承“風云”而來,是說災難猶如雨雪從天而降,形象性很強。同時“灑”字表示居高揮灑,無處不在。這樣一個“灑”字就將這災難的普遍性和深重性生動地表現出來。各派軍閥不顧人民的死活發動戰爭,企圖通過戰爭爭奪霸權,獨占天下,但結果卻是“一枕黃粱再現”。詩人用“黃粱一夢”的典故辛辣地諷刺軍閥們獨霸中國的美夢破滅。“再現”與前面“重開戰”對應,說明這種黃粱夢已有很多軍閥做過,蔣桂兩系軍閥也曾做過,但他們不甘失敗,蔣桂戰爭只好讓他們再品嘗一次黃粱夢破滅的滋味。以上四句,寥寥數語,從全國范圍內概括了當時的社會狀況。用語凝重,側重于社會形勢的概括、分析和議論,給人一種灰暗壓抑之感。
下片筆鋒陡轉,寫人民戰爭和土地革命如火如荼、令人鼓舞的大好形勢。“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猶如耀眼的金光,從上文陰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射出,它破空而來,聲勢不凡。“紅旗”是毛澤東詩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意象,諸如“風展紅旗如畫”(《如夢令·元旦》),“風卷紅旗過大關”(《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紅旗漫卷西風”(《清平樂·六盤山》)等等。這里的“紅旗”代指高舉紅旗的工農紅軍。就內容而言,這兩句是當時革命斗爭具體的歷史事件的真實記錄。“躍過”、“直下”是這兩句的詩眼。躍,多用來描寫向上騰空跳過的動作,其動作的形象性很強,也很有力量。詩人用它來表現紅軍渡過汀江,生動地描寫出數萬紅軍迅捷輕快的雄姿,也生動地表現了工農紅軍士氣旺盛,精神抖擻的風采,避免了平實直白的敘述。“直下”也有輕捷迅速的意思,但它和躍相比,一個向前,一個向上。向前也就更能突出紅軍所向披靡,勢不可擋的氣勢。這樣的詩句在毛澤東詩詞中有多處,如《如夢令·元旦》中的“直指武夷山下”,《蝶戀花·從汀洲向長沙》中的“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等等,它們都生動地再現了工農紅軍戰斗、行軍極為神速的情景。這兩句是對紅軍活動的敘述和描寫,充滿了詩人濃厚的主觀情感色彩,體現著詩人對工農紅軍的贊美和自豪。它所構成的畫面具有強烈的動態感,這正是詩人對革命戰爭生活的獨特感受。“躍過”、“直下”的強烈動態感生動地表現了無產階級軍隊的偉大實踐及其英雄主義氣概。如何在偉大的革命斗爭實踐中尋找詩意,如何用詩的語言來表現偉大的革命斗爭實踐,這兩句是有其典范意義的。
紅軍進入閩西,連克數城,迅速地改變了閩西的整個形勢。當地反動統治的基礎大大地被革命動搖,而當地的黨組織和人民的斗爭情緒也被大大地鼓舞。閩西人民在紅軍入閩的影響下,積極地開展了土地革命活動。“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二句真實地記錄了這一歷史情景。從詞的章法結構上講,它也是對“紅旗躍過汀江”的一個總結。詩人用“金甌一片”的典故來指閩西。金甌原指國家的山河完整無缺,但“一片”則說明金甌已經破碎不全。由于多年來持續不斷的軍閥混戰和軍閥割據,中國的河山已經被弄得支離破碎,四分五裂。這又照應了前文“軍閥重開戰”。現在紅軍挺進閩西,“收拾”即解放了這一大片土地,使土地重新回到人民的手中。所以下文“分田分地”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分田分地”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廣大農民進行土地革命的形象化說法,也是土地革命的具體內容。“真忙”二字實在是不能再樸實的口語,它鮮活地描繪出廣大人民進行土地革命的緊張熱鬧的場面。它所言的動作是忙,心情卻是舒暢輕松。翻身農民的高漲情緒和革命領袖對閩西人民解放的內心喜悅,都從這句樸實無華的口語中流瀉出來。全詞至此戛然止筆,似未完,留下一片空白給讀者體味想象。這樣看起來好像平談,其實卻極為精工。恰如古人所說:“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
這首詞熔敘事、議論和抒情為一體,用樸實精練的語言對1929年蔣桂戰爭前后的革命形勢作了充滿詩意的描寫。它有大范圍的形勢概括,也有具體事件的記錄,體現了毛澤東詩詞是中國革命歷史實錄這一基本特色。上下兩片分別寫了軍閥混戰的大背景和蘇區農村蓬勃興起的土地革命。軍閥混戰帶給人民的是怨恨和痛苦,而土地革命帶給人民的則是土地和幸福。一個前景黯淡,一個前途光明,上下兩片自然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同時又是一組具有因果關系的矛盾,體現了毛澤東所強調的要善于利用敵人的矛盾,抓住有利時機壯大自己的戰略戰術思想。從格調上看,上片凝重沉冷、憤怒壓抑,畫面以靜為主;下片熱烈昂揚、歡樂開朗,畫面以動為主。由冷到熱,由靜到動,變化有序,層次感很強。此外,這首詞在典故運用上也有特色,“一枕黃粱”和“金甌一片”,信手拈來,曉暢明白又有新意,不求工而自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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