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意象奇崛·藻飾瑰偉》
(一)意象
所謂意象,就是詩人用以結構詩歌、表達思想感情的具體形象。毛澤東詩詞大量運用了古代神話故事和自然界的高山、大雪等作為詩詞的意象。形成了毛詩鮮明的意象特征。
1.對神話傳說故事的創造性運用
毛澤東詩詞意象的特征之一,是運用古代神話傳說故事,表現新的時代生活,并且在神話傳說原來意義的基礎上賦予了新的時代意義,達到了“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效果。
寫于1961年的《七律·答友人》就是借古代優美的神話傳說來歌頌農村社會主義建設所取得的巨大變化的。該詩一開頭就以湘妃的神話把我們從現實世界帶入神仙世界:“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湖南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巨大成就,面貌煥然一新,就連幽居九嶷山上的仙女(帝子)也忍不住要乘風駕云,降臨人間。詩人運用優美的神話故事、生動形象的藝術構思,歌頌了社會主義的美好和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
中國有悠久綿長的文化傳統,流傳著許多優美生動的神話故事,它們是古代勞動人民智慧和想象的結晶。我國古代浪漫主義詩人李白、屈原等常常運用這些神話來豐富他們的詩歌創作內容,但他們運用古代神話往往只是比照自己的生活遭遇,寄寓個人的理想和希望,傾注人生的失意與不幸。毛澤東則把古代神話故事賦予新意,加以革命性的發展和改造,來反映現實的革命斗爭和社會建設生活,表現崇高的理想,抒發真摯的革命感情。
毛澤東詩詞中對神話故事的發展和改造可歸結為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不改變原來的故事情節,但賦予革命性的寓意。如《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詩中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神話的引用即屬此例。詩中所寫的“精生白骨堆”、“金猴奮起千鈞棒”都是神話中原有的情節,白骨精、孫悟空、唐僧也是傳說中原有的人物,毛澤東未加增飾,只是把白骨精比作假馬克思主義的修正主義分子,把唐僧比作政治上的中間派分子,而把孫悟空比作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國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從而寄寓了反對修正主義和假馬克思主義者的現實意義。
再如《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引用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詩人以共工比喻在祖國大地上和反動統治階級作英勇斗爭的紅軍和干百萬工農群眾。像共工怒觸不周山那樣,必然能讓當代不周山—— 井岡山下紅旗漫山遍野飄飛。毛澤東把古代的神話加以生發、改造,使它成為歌頌紅軍和工農群眾,堅信工農革命力量必將戰勝反動派的燦爛詩篇。
第二種情況,增益新的內容。古老的神話在長期流傳過程中,往往被添枝加葉,不斷增加新的內容。毛澤東在他的詩詞中運用神話故事,往往驅遣其中的人物為其所寫的主題服務,這就使古老的神話故事增加了新的內容,添加了革命性的意義。嫦娥奔月、吳剛砍樹是古代流傳下來的優美神話故事,已經家喻戶曉了,但大多為詠嘆嫦娥偷吃靈藥后的悔恨和居住月宮的孤寂。如李白有詩曰“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把酒問月》)李商隱則曰“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毛澤東于《蝶戀花·答李淑一》中也寫到此故事,“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不僅寫嫦娥“寂寞”,而且寫她舒展寬大的衣袖,在萬里長空為烈士翩翩起舞,表現了她對烈士的敬仰與同情,賦予其以革命同情者的形象。吳剛的故事,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只說他是西河人,因學仙有過被謫令在月中砍伐桂樹,樹隨砍隨合。毛澤東于此詞中則有“吳剛捧出桂花酒”的詩句,也表達了吳剛對烈士的敬重。至于“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的情節,則更是作者首創,這里有烈士的驚聞喜訊而落淚,也有二位神仙感于烈士的事跡聞之而淚飛如雨,有力地襯托出先烈精神的偉大。
第三種情況:重新組織新故事。也就是在原來神話基礎上,編織新的故事,以表現新的內容。高唐神女、巫山云雨的故事,雖然其來源頗有浪漫主義氣息,但后人多用來談男女歡會或表現封建帝王的荒淫生活。毛澤東于《水調歌頭·游泳》一詞中描寫武漢長江大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后說:“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巧妙地取巫山神女“旦為行云,暮為行雨”的傳說,借巫山云雨表達長江上游的雨水,并想象巫山神女看到社會主義建設的巨大成就而不禁驚嘆的情景,一洗幾千年來巫山神女神話的低級庸俗色彩,賦予神女以清新可喜、優美動人的姿容。
《念奴嬌·鳥兒問答》中寫鯤鵬與蓬間雀的問答。本事來源于《莊子·逍遙游》中鯤鵬與斥鷃的故事。但《莊子》中只是寫斥鷃對大鵬展翅南海不解而對自己行為的自適之感,沒有寫它們對答等情節。而毛澤東不但增加了大鳥與小雀間的對答情節,而且編入了三家條約、土豆燒牛肉的內容,加進現代政治生活的背景,改變了原有故事的意義和形象。
2.對典故的運用
古往今來,作詩填詞,總免不了引用典故。詩詞恰當地用典,可以增加概括力,又可以引起豐富的聯想,使詩詞含蓄高雅,產生美感。真正好的詩詞,用典總是貼切自然,不露斧鑿之痕。毛澤東用典就出神入化,不僅貼切恰當,而且賦予新意,讀來明白易懂,辭意暢達。
毛詩用典有兩種情況:(1)不改變原意,如《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的上闕:“顏斶齊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無邊。而今一掃紀新元。”這里,恰當地借用了《戰國策·齊策》中記述的齊宣王與顏斶的故事。毛澤東用此典故比喻柳亞子與蔣介石之間的關系,甚為恰當。原來在1926年5月,毛澤東和柳亞子參加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時,蔣介石為排斥共產黨,篡奪革命領導權,悍然提出《整理黨務案》。毛澤東堅決反對,柳亞子先生不但堅決支持毛澤東的正義主張,而且認為蔣介石是禍國殃民的獨夫民賊。
毛澤東深知柳亞子先生的為人,把柳亞子比作敢于卑視齊王的顏斶,是深知其大義凜然、一身正氣的偉岸人格,也了解他和蔣介石之間因政治主張的截然不同而存在的矛盾。因此,此處用典不但貼切生動,而且含意深刻。
(2)改變了原意的用典。如《清平樂·蔣桂戰爭》中寫解放區軍民“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以“金甌”比喻國土。該典故出自《南史·朱異傳》中梁武帝“我國家猶若金甌,無一傷缺”一語。雖然梁武帝所謂“國家”僅為中國南部的半壁江山,“金甌”并非完整無缺,但后人多因此而把國土稱作“金甌”,把國土完整稱作“金甌無缺”。毛澤東此處“收拾金甌一片”可以說是創造性的運用“金甌一片”,說明中國已不是完整的金甌,因為帝國主義者的巧取豪奪和反動軍閥的爭權奪地的戰爭,已把中國搞得四分五裂、山河殘破。但是,工農群眾已收拾了破碎的河山,并把其中的一部分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此才產生“金甌一片”的說法。當然,這個說法也暗示廣大工農群眾既然能收拾金甌的一片,也就能夠收拾其他各片,最終使其成為完整的“金甌”,所處,它還寄托了作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理想。
3.毛詩中山、雪意象的特征
閱讀優秀詩篇可以得到豐富的審美享受。詩詞中洋溢著的崇高美,往往使人情不自禁地被詩中豪壯的情懷、豐富的想象、宏大的氣魄和瑰麗的形象所感染,感奮之余,不禁油然而生崇高的贊佩之情。毛詩的闊大形象就是其審美特征之一——崇高美,而構成這種特征的要素之一,就是毛詩中描寫的山的形象。
從美學上講,崇高美表現為高大、遼闊、巍峨、宏偉等外在的壯麗景象。德國哲學家康德把崇高分為兩類:數學的崇高,如山的體積;力學的崇高,如暴風雨的氣勢。我國古代教育家孔子嘆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章)》)就是把崇高與“大”聯系起來。這種巍峨、雄壯的崇高美,在毛澤東詩詞中,以對山川景物的描寫最為突出。
在毛澤東詩詞中,幾乎篇篇有山。有南國“直接東溟”的會昌城外的嵐山,有北國“山舞銀蛇”的秦嶺山脈,有東部沿海“魏武揮鞭”的碣石山,有西部邊陲“橫空出世”的昆侖山,有以風景名勝著稱的廬山,以雄險著稱的六盤山,有紅軍抗擊敵軍成長壯大的井岡山,不知名的“頭上高山”,霧滿龍岡的“千嶂”山,萬山紅遍的岳麓山,有蒼翠的關山,紅軍奮勇殺敵的白云山,有紅軍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青山,還有傳說中的仙山、不周山等,泛指山的“萬水千山”就更多了。
這些山,情態各具,姿態各異。有的秀美多嬌,如“雨后復斜陽”的關山;有的氣勢雄偉,如攔腰鎖大江的龜山、蛇山;而“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又多么雄渾闊大。“倒海翻江卷巨瀾”、“萬馬戰猶酣”的山則氣勢磅礴,“刺破青天鍔未殘”的山又那樣高峻奇峭。
昔人詩詞詠古詠物,純然只是詠懷。毛澤東詩詞中寫山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現山的高大險峻,而是為抒發自己的革命情懷,或者是以山的高大形象襯托紅軍的英雄形象。可以說,毛詩中的山的形象,鮮明地顯示了毛澤東作為一代偉人巨大的人格力量和崇高的胸懷。
《沁園春·長沙》開頭描寫的“萬山紅遍”,典型地代表了秋天的特征。深秋的岳麓山被漫山遍野的經霜紅葉蓋滿了,遠遠地望去,滿眼是一派火紅的世界,這是一幅多么闊大雄勁的圖畫。作者筆下的秋景為什么如此壯闊?萬山紅遍的氣勢緣何而來?聯系下半闋的“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可以悟出,這段詩詞描寫的生機勃勃的秋景,正是青年毛澤東強烈的進取意識的集中表現,正是他不畏強暴的革命精神的反映,一個“遍”字道出了作者的力量源泉。
毛澤東筆下的山,情態、性格各異,色調、神采不同,有的明媚秀麗,有的崢嶸險峻,有的磅礴雄渾,有的微波細瀾;有的使人樂觀振奮,有的氣氛悲壯沉雄;有的善解人意,有的桀驁不馴……這些分別從不同角度、用不同筆調狀寫的山的系列形象,從思想內容的角度,大致可歸納為以下七個方面:
(1)渲染雄壯奔騰的革命氣勢
毛澤東寫于井岡山革命斗爭時期和長征時期的幾首詞中大多數描寫了高山的形象,其意主要是渲染一種熱烈奔騰的強大的革命力量和革命氣勢。如作于1931年春的《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寫戰場環境“霧滿龍岡千嶂暗”——戰場上云遮霧障,山峰顯現濃重的黑暗,猶如藏龍臥虎,驚險神妙。山勢險峻,令敵人膽戰心驚,描寫了紅軍設險埋伏、誘敵深入的戰場氣氛,里里外外,渲染了紅軍的強大聲勢和戰前的緊張氣氛,為下文寫活捉敵師長張輝瓚埋下伏筆。
再如《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中描繪激烈的戰斗場面:“白云山頭云欲立,白云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投入激烈的戰斗的不僅是根據地軍民,連白云山也好像有了人的靈性與感情——山上怒云騰起,猶如狂怒的巨人陡立起來,撲向敵人;山下的枯木朽株好像也變成了活人,為軍民吶喊助威。這里,白云山呈現出一副威不可犯、勇猛殺敵的凜然神態,有力地烘托出井岡山軍民同仇敵愾的英雄氣概。
此外,還有《如夢令·元旦》中的“山下山下,風卷紅旗如畫”展現的也是一幅瑰麗雄壯的革命圖畫;《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中的“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描寫的則是一幅雪里行軍圖:一方面是險峻的高山,一方面是勢不可擋的紅軍隊伍。兩相對照,有力地渲染了紅軍戰士藐視困難、履險如夷、奮勇向前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和雄壯的革命氣勢。
《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起句“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借來勢急遽迅猛的鐘山風雨,渲染我百萬雄師渡江時,以雷霆萬鈞之力、旋乾轉坤之勢,摧毀了蔣介石苦心經營的千里江防,也沖破了反動派的金陵春夢。這句“突兀高遠,如狂風卷浪”(元張載《詩法家數·律詩要法》),繪聲繪色地渲染了我軍占領南京時叱咤風云、銳不可當的雄壯氣勢,同時顯示了史詩響遏行云的恢宏格局。
(2)抒發革命情志
毛澤東詩詞中借山抒發樂觀豪邁的革命情懷的作品也不少,這些作品同時也反映了作為一代偉人的崇高胸襟。
抒發積極進取和奮發向上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如“踏遍青山人未老”等句(《清平樂·會昌》)。此處“踏遍青山”,不光意味著走路,還包含艱苦的工作和激烈的戰斗等,歷盡千難萬險,但革命者卻斗志不衰、青春永葆。我們閱讀古代詩詞作品,常常看到諸如“征夫怨”、“行吟苦”之類的慨嘆,如王昌齡《出塞》中“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辛棄疾“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無不充滿著哀婉凄苦的感人之情,蘊含無限人生感慨。毛澤東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領袖,“踏遍青山人未老”既是他戰斗生涯的高度藝術概括,也是革命戰士強烈的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的表現。
著名的《七律·長征》是一曲革命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的贊歌。在紅軍戰士的眼里,“萬水千山只等閑”,他們從來不怕遠征的艱難。“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連綿起伏的五嶺山脈就像輕輕翻騰的微波細浪,氣勢磅礴的烏蒙山宛如小小的泥丸從他們腳下滾過。這兩句通過藝術化縮小山的高大,用夸張的手法,反襯出紅軍摧堅歷險、藐視困難的大無畏精神,和尾聯的“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相呼應,高度贊揚了紅軍的英雄氣概,洋溢著強烈的樂觀主義豪情。
(3)狀寫勝利的喜悅,展望革命前景
《菩薩蠻·大柏地》描寫雨后的大柏地美景。天上有“誰持彩練當空舞”的彩虹,地上是隨著太陽的時隱時現而不斷變幻顏色的關山。含蘊深永的“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二句通過雨后山村清新明麗的景色的具體描摹,抒發作者對祖國江山的喜愛之情,歌頌解放區軍民的英勇戰斗精神。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是《清平樂·六盤山》中的景句,但亦含情語。六盤山是長征途中最后一座高山險關,詩人駐足山巔,回顧長征中的坎坷,展望革命前景,詩興勃發。民間有“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諺語,今日紅軍終于沖破重重艱難險阻,即將勝利到達目的地了。詩人一邊高興地屈指計算過去的行程,一邊望著六盤山高峰上迎著秋風隨意舒卷的紅旗,心中的自豪與愉悅之情油然而生。
自古以來,詩人“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毛澤東另一首寫登山的《清平樂·會昌》詞中“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也表現出展望革命前景的喜悅之情。會昌城外夏日的嵐山滿目蔥蘢,風景獨好,更壯觀的是,這些起伏的山脈遠遠望去好像徑直與東海相接,境界開闊綿遠;而那些年輕的戰士相互指看著的南粵一帶的高山,更是郁郁蔥蔥,充滿無限生機,這不正象征著未來的革命事業必將興旺發達嗎?
(4)抒寫心中壯闊不平的心境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這是《菩薩蠻·黃鶴樓》一詞的上闕。1927年春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一位身材魁偉的詩人登上了武昌長江岸邊的黃鶴磯,踏上黃鶴樓,望著腳下奔流的長江水,詩人不禁心潮潮湃,思緒萬千,當時正直北伐戰爭的緊要關頭,蔣介石勾結帝國主義叛變革命,右傾機會主義者陳獨秀作為黨的中央書記又日益脫離群眾。祖國河山面臨著重新沉淪的可能,民族命運岌岌可殆。這里,夾江的龜蛇二山和茫茫煙雨、沉沉鐵路、滔滔長江一起,構成一幅沉重壯闊的圖畫,有力地表現了詩人深長的幽思。
(5)象征偉人的崇高情懷和巨大人格力量
毛澤東的《十六字令》對山的高大形象作了夸張的描摹和渲染,組詩是毛澤東偉大胸襟和人格的象征。
清代詩學家葉燮認為:“作詩者,亦必先有詩之基焉。”并且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原詩》)也就是說,詩人的理想、志趣以及對于生活的認識和判斷能力等是詩人的胸襟,是詩人創作的關鍵和思想基礎。毛澤東作為無產階級革命家和杰出領袖,其政治理想和思想境界不同于昔日任何詩詞作家,他有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共產主義的宏偉理想,有無產階級的博大胸襟和高尚偉大的人格,這些在毛澤東詩詞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他筆下的高山大河中都有詩人的自我形象,詩人的個性與情感通過高山大河的面目活生生地顯現出來。
毛澤東從小就熟悉山,喜歡山,與山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肉關系。大山給了他革命成功的條件和機會,大山鑄造了他堅強的性格與意志。
《十六字令》之一主要寫山之高:“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這不但是山之高聳的夸張描摹,同時也為下面二首山的贊歌定好基調,同時,它本身也是一種高大人格和崇高胸懷的象征。
第二首寫連綿起伏的高山宛如翻江倒海激起的狂濤巨瀾,洶涌奔騰,又如奔騰鏖戰正酣的千萬匹駿馬。這種強烈的動態感表現了毛澤東飛揚的神思和雄闊有力的偉大胸襟,可以說是毛澤東胸中自有百萬雄兵的壯闊不平的胸襟和偉大人格力量的象征。
第三首寫山高大雄偉而又鋒利堅韌。“天欲墮,賴以拄其間”,則明顯地人格化了,這“山”成為天地間的中流砥柱,這只是山的形象嗎?這是紅軍,是千千萬萬的無產階級革命群眾,是中國共產黨人的象征。山的高大、堅銳和剛毅,也正符合毛澤東那種不懼任何艱難困苦、敢于同任何頑固反動勢力作堅決斗爭的大義凜然的形象,也是毛澤東自己巨大人格力量的象征。
(6)歌頌社會主義建設偉大成就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寫昔日革命根據地終年處于“敵軍圍困萬千重”的戰爭環境里,如今根據地人民利用自己的聰明智慧和勤勞勇敢的精神,使井岡山變成了一個“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的美麗世界,作者“千里來尋故地”,頓感“舊貌換新顏”,字里行間洋溢著豪邁喜悅的感情,抒發了對革命根據地繁榮昌盛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高度贊美。同是寫登山所見景色,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的境界深遠而富有詩意(《山行》);毛澤東所見山之景則充滿蓬勃的生機,更具強烈的時代感和生活氣息,具有雄渾壯美的詩意。杜詩“霜葉紅于二月花”表達的是個人的生活感遇,毛澤東的“高路入云端”則還隱喻對“無限風光在險峰”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展望。
再如《水調歌頭·游泳》詞作者在“萬里長江橫渡”之后,極目遠眺,只見古楚地的天空開闊遼遠,地面上武漢長江大橋的施工現場正呈現一派緊張繁忙的景象,江面上穿梭來往的船只,正在風力的推動下揚帆前進,而江邊的龜蛇二山似乎被眼前的巨變吸引住了,靜靜地安臥著,饒有興味地觀賞著人類和萬物的活動。“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船、山與人類的活動融為一體,以山之靜襯托船之動和人類的繁忙活動,反映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蒸蒸日上。聯系在大革命失敗前夕,“龜蛇鎖大江”,一“鎖”一“靜”,山也變得通曉人性,充當了歷史的見證人。作者面對如此振奮人心的景象,展望起“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未來“宏圖”,并設想還要在長江上建立一座大壩,“截斷巫山云雨”,使雄險的三峽上出現一座平坦闊大的湖泊,那時巫山上的神女也當驚嘆人間的巨大變化了。此處借設想巫山與三峽之變,展望了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美好前景,也反映了詩人從“逝者如斯夫”的人生感慨和深沉歷史思索中走向現實世界的積極進取的行動,譜寫了高昂的人生奮斗之歌。
(7)抒寫革命理趣
以山抒寫理趣的佳作有宋代蘇軾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從觀山所處位置不同而所見景色不同,引發出看問題立足點不同、得出結論就不同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道理,至理妙趣,相得益彰,使這首詩成為流傳久遠的名篇。同是吟詠廬山,毛澤東的《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先寫“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借堅毅挺拔傲立崖畔的青松形象,象征中國共產黨人及其領導下的中國人民,勇敢地與困難和一切外來壓力作堅決斗爭的大義凜然的形象。后兩句“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意謂只有克服千難萬險,攀上仙人洞,才可以憑高遠眺,飽覽祖國以及人類社會無窮無盡的壯麗景色,隱喻要達到共產主義的理想境界,成就驚天動地的偉業,必須不畏艱險,勇敢攀登,才能遂愿。社會和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不斷奮斗。矛盾著的對立面又統一、又斗爭,由此推動事物的運動和變化。現實生活中的矛盾是客觀存在的,只有斗爭,才能勝利。這和宋代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一文“世之奇偉瑰麗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所揭示的道理一脈相承,但毛澤東的詩句更具時代性,更富有積極進取的戰斗精神,也更能激勵人奮發斗爭。
毛澤東詩詞中寫到雪的篇章也很多,尤以寫于長征中的和六十年代初的詩詞中常見。這主要是因為長征途中經常翻越雪山,紅軍的行程始終伴隨高山、霜雪等困難。六十年代初,國際政治風云變幻,當時的世界大氣候可謂“酷寒”,冬日的白雪也就成了他經常歌詠的對象。毛澤東借歌詠霜雪,抒發不畏困難的樂觀主義精神,也寄托了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的壯闊胸懷。
雪是困難的象征,紅軍冒雪前進、翻越雪山也就成了謳歌革命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的壯舉。所以,雪在毛澤東詩詞中又成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象征。如《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漫天白雪同獵獵飛舞的紅旗形成鮮明的對比,風雪迷漫的前程與一往無前的紅軍隊伍形成強烈沖突的氛圍,有力地表現了行軍隊伍的聲勢浩大和紅軍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洋溢著昂揚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至于“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七律·長征》)更是紅軍戰士不畏艱難、以苦為樂的樂觀精神的寫照。
《七律·冬云》首聯“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以白雪紛飛、冬云低垂的嚴冬特征比喻六十年代初風云變幻、緊張復雜的國際形勢,隱喻許多國家紛紛反共倒退的嚴酷現實。尾聯“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通過梅花對漫天大雪的欣喜,熱情歌頌了堅貞的馬克思主義者與嚴峻困難作頑強斗爭的樂觀主義精神。
雪是嚴寒與艱難困苦的象征,但也是純潔的象征,廣袤無垠的雪景可以引發作者無窮的遐想,抒發高潔、壯闊的襟懷。
作于1936年的《沁園春·雪》描繪了“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麗的北國風光,熱情贊美了“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祖國河山,謳歌了歷史前進的真正偉力——無產階級。同時那潔白蒼茫的雪不也正是毛澤東純潔、闊大的胸懷的象征嗎?那萬里雪飄的莽莽高原,不也正是他蒼莽遼闊的心理世界的外在映射嗎?“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飛騰馳騁的群山和高原,正是他飛動激揚的感情世界的投射,廣闊的雪景與宏大的氣魄來自縱橫博大的胸懷及雄健奔放的筆力。總之,壯闊的雪景是詩人壯闊的胸懷的象征,潔白的雪是詩人高潔心靈的寫照。
毛澤東詩詞中菊花、梅花、松樹等形象的反復出現,也寄寓有獨具性靈的理智和詩情。
歷來文人多喜詠菊、頌梅、贊松,毛澤東也不例外。但他筆下的菊、梅、松更蘊含強烈的時代氣息,表現了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的高風亮節和博大襟懷,抒發了無產階級的崇高純潔的情操。
如《采桑子·重陽》“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表面看來,戰地黃花(菊花)與一般菊花沒有什么不同,但作者卻贊美它“分外香”,表現出強烈的喜愛之情。這是和全詞描寫重陽節的戰地風光,把秋天描繪得生意盎然、富有戰斗氣息分不開的。作者詠菊,是從革命戰爭迅猛發展的角度出發的——經過戰斗生活洗禮的戰地黃花更富有頑強的生命力,它凝聚著革命者為爭取美好生活而付出的艱苦代價,甚至是戰士們用鮮血澆灌了它,它寄托著戰士們的無限希望。這里贊賞“戰地黃花”,正是對革命戰爭的熱烈歌頌,是對艱苦戰斗生活的熱情贊美,表現了無產階級偉大領袖在艱苦的戰斗生活中的高度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梅花,以其凌寒傲雪的精神,深受文人學士的贊美。如毛澤東反其意而用之的陸游原詞中之梅花就是作者孤傲、高潔的人格的表露;反觀毛澤東筆下的梅花,所處環境比陸游原詞中的梅花更為惡劣、酷寒——在萬丈懸崖之上,冰封雪飄、百花凋謝,可是在這一片冷寂肅殺中,仍有一枝俊俏的梅花傲立枝頭,和漫天風雪一起迎接春天的到來。梅花雖然俊俏美好,但卻無意爭占春光,在完成其報春的使命之后,在山花爛漫盛開之時,它在百花叢中欣慰地微笑著。一個“俏”字寫盡了梅花精神氣質的傲岸挺拔;一個“笑”字寫出了梅花謙遜脫俗、豁達大度的風格與神彩。毛澤東詠贊梅花,當然有許多言外深意,但其中就包含有對外來壓力不屈服的頑強斗爭精神在內,同時,詞作所歌頌的那種敢于向惡勢力挑戰的斗爭精神、樂于奉獻的無私品質以及俊逸美好、瀟灑挺拔的神采風度,更是毛澤東內在高尚人格與完美精神境界的體現,可以說,他筆下的梅花是他所崇仰、追求甚至自許的性格的化身。
綜上所述,毛澤東筆下的菊、梅、松等均是中國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勇敢無畏的斗爭品格、從容堅定的精神氣質以及高潔曠達的革命襟懷的真實寫照,既富有傳統文化喻物寓理的詩風,更富有強烈鮮明的時代色彩。
(二)詞句
毛澤東既善于化用前人詩詞中的佳句,熔鑄于自己詩詞中,又善于創造性地使用動詞、形容詞、名詞、副詞、數量詞等,表現了鮮明的個性特征,具有豐富的藝術表現力。
1.對前人詩句的巧妙化用
毛詩化用前人詩句的情況有三種:一是整句引用。如《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出自唐代李賀詩《金銅仙人辭漢歌》。一是改變個別字詞。如《菩薩蠻·大柏地》中“雨后復斜陽”一句,化自唐五代花間詞人溫庭筠《菩薩蠻》中“雨后卻斜陽”句,僅改動一“卻”字。第三是就原句加以壓縮或變化。如《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正西風落葉下長安”一句,是由唐賈島詩《憶江上吳處士》中“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句壓縮變化而成;《卜算子·詠梅》中“風雨送春歸”是由宋代辛棄疾詞《摸魚兒》中“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二句變成。
若從詩句表達的意義方面分析,除少數外,大部分詩句改變了原意。此亦可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借原意。如《賀新郎·(揮手從茲去)》中“揮手從茲去”一句,顯然出自唐李白《送友人》中“揮手自茲去,蕭蕭斑馬鳴”一聯;《七律·吊羅榮桓同志》“記得當年草上飛”引自唐末黃巢自題像詩中“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一聯;《水調歌頭·游詠》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化自《論語》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盡夜。’”孔子原意是感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返。毛澤東游泳時見到長江流水,聯想及孔子之語,于是截用《論語·子罕》成句,意謂時不我待,從事革命和建設事業必須只爭朝夕,其意近似孔子原意。
第二類是變原意。如《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引自唐李賀“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出處見前文)。李賀詩句表達的是一種悲哀、凄慘的惜別之情。毛澤東引用此句,立足哲學高度,闡述了歷史發展規律同自然規律一樣,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這就把新民主義革命的勝利同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相聯系,將李詩的消極、凄慘的色調一變而成積極、樂觀、豪邁、自信的色調,使詩情與哲理相統一。
第三類是變氣象。毛澤東《念奴嬌·鳥兒問答》詞中有“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該句語出《莊子·逍遙游》中鯤鵬“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句,意為大鵬憑借扶搖羊角(大風)而上入云天。李白詩有“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句,亦寫大鵬上天是憑借風力。毛澤東筆下的大鵬,卻能鼓動雙翅,翻騰起巨大的風力,穿云破霧,馳騁云天。這雄駿勇猛的大鵬象征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和世界人民掀起巨大革命風暴,與蓬間雀那樣膽小、驚慌失措的赫魯曉夫等修正主義分子形成鮮明對比。
再如《七律·答友人》一詩中“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一句,描寫了光輝燦爛的革命遠景。該句脫胎于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詩中“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一聯。李詩描寫的夢境之氣魄雖然闊大,但只限于寫個人的超脫,毛詩則寫祖國,寫人民,寫革命,兩者之高下,自不可同日而語。
第四類是變情調。《賀新郎·讀史》一詞有“人世難逢開口笑”句,與唐代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中“塵世難逢開口笑”均源自《莊子·盜跖》中“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傷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杜牧詩句表達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很少有得意之日,尤其是登高游覽之際,不由感慨萬分,傷感不已,故曰“塵世難逢開口笑,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看落暉”,其情其景,令人無限傷感。毛澤東的詞句并非指個人的感慨,它代表了舊社會被壓迫人民的呼聲:在那黑暗漫長的封建社會,人民被迫參加統治階級爭權奪利的殘殺,或者為反抗壓迫和剝削而奮起反抗,能有多少“開口笑”的日子啊!所以,毛澤東詞句寄寓的情調是杜詩不能企及的。
2.對動詞的創造性駕馭
毛澤東詩詞中,動詞的使用格外傳神,富于表現力,尤其是對“飛”、“卷”等動詞的使用,頻率很高,表現了毛澤東詩詞強烈的動態特征(關于毛澤東的動態感,下文將專節討論)。毛詩大量地運用這兩個通俗淺顯的動詞,創造了動人心魄的詩句和生動豐富的藝術境界,反映了詩人熱烈奔騰的內心世界和奮發向上的果敢氣概。
首先談談“卷”字的運用。“七百里驅十五日,贛水蒼茫閩山碧,橫掃千軍如卷席”(《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等句描寫了大軍揮師急進、勢如破竹的雄壯聲勢,“卷席”與“席卷”,形象生動,有力地突現了紅軍所向披靡的雄闊包舉之勢。
“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紅旗卷起農奴戟”(《七律·到韶山》)、“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臨江仙·送丁玲同志》、“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清平樂·六盤山》)等句中的紅旗象征了革命力量,紅旗的狀態是“卷”,一個“卷”字表現了革命力量的生機蓬勃,宣揚了一種熱烈奔騰的革命聲勢。
其次談談毛詩中“飛”字的使用特點。毛詩中“飛”字的使用有16處之多。“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沁園春·長沙》)一個“飛”字狀寫了船只急速行進的情景,而“中流擊水者”竟能掀起波瀾阻止其前進!擊水者的豪邁激情溢于言表!“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蝶戀花·答李淑一》)中的“飛”形象生動地表現了烈士和神仙聽到人間勝利的消息時激動驚喜之貌。“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水調歌頭·游泳》)。一個“飛”字表現了社會主義建設事業迅速發展的蓬勃景象,建設者的豪情躍然紙上。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念奴嬌·昆侖》和“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七律·登廬山》)二句中的“飛”字夸張地狀寫出大山的雄闊氣勢和飛動氣魄,反映了詩人闊大飛揚的胸襟。“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七律·冬云》)、“一篇讀罷頭飛雪”(《賀新郎·讀史》)中的“飛”字則夸張地描狀了作者深沉不平的心境。
總之,毛詩中“飛”、“卷”等詞不但用得工巧傳神,而且表現了詩人飛揚靈動的情思和闊大不平的胸襟,這是前人詩詞中少有的境界。
(三)意象與動詞相結合的強烈動態感
強烈的行動哲學是毛澤東一生性格的基本特征。他早年就樹立了“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的人生哲學,并把它貫穿其一生。美國作家羅斯·特里爾于《毛澤東傳》一書中分析道:“毛澤東是一位既崇尚務實又富于幻想的人,他生長于中國歷史最動蕩不安的時代,對當時中國社會的不公正現象深惡痛絕。毛澤東個人性格之偉力可以撼山岳。他領導的革命推翻了舊中國,并對中國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其變化之猛烈,使任何一個大國歷史上的社會突變都相形見絀。”由此可見毛澤東的強烈行動意識對促進中國革命進程起了多么巨大的作用。
可以說,不斷變革是毛澤東思想意識的核心。毛澤東這種不安于現狀、永遠追求新的境界的性格也反映在他的詩詞世界,形成了他詩詞的突出特點:強烈的動態特征或動態感。
毛詩的動態感鮮明地表現在他對高山形象的刻畫中,這是因為,山是他偉大人格力量的象征,偉大的人格具體表現之一就是飛騰的氣概。
作于1935年的《念奴嬌·昆侖》,起句寫昆侖山“橫空出世”,聲勢非凡,且具有強烈的動態感。次句“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把昆侖山擬人化;它具有人一樣的視覺功能,且是非凡的歷史老人,看盡了人類社會幾千年的滄桑變化。接下來寫其“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一“飛”一“攪”,極為生動地刻畫了昆侖山的張揚獰厲和桀傲不馴的性格特點。但作為自然主宰的人更具偉力;作者對大山高聲喝道:“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并且大聲宣布:“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強烈的行動哲學使他渴望“倚天抽寶劍”,裁昆侖山為三。
毛澤東詩詞的動態特征突出地表現于以下四方面內容中:
1.動態意象的組合,渲染了一種狂飚突進般的革命氣勢
毛詩中寫戰爭的詩句“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西江月·井岡山》)、“白云山頭云欲立,白云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和“百萬雄師過大江”(《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等句描寫了開戰前或戰斗中熱烈緊張的戰斗氣氛或場面,渲染了激烈雄壯的革命氣勢。
“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如夢令·元旦》)和“不周山下紅旗亂”(《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展示了如火如荼的革命畫面;“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清平樂·蔣桂戰爭》)和“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等句中象征革命力量的“紅旗”和“躍”、“卷”、“下”、“過”等動詞相結合,更熱烈地宣揚出一種飛動壯觀的氣勢,表現出革命軍隊狂飚突進的聲勢和所向披靡、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
而“七百里驅十五日……橫掃千軍如卷席”(《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和“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等句中“橫掃”、“踴躍”、“席卷”、“直搗”這些動詞和“百萬工農”等主體者相結合,更外射出極大的動勢,使畫面具有千軍競奔、萬馬驅馳的動態特征。
2. 意象的動態熔鑄了時間與歷史感,形成一種雄渾蒼茫的深邃意境
《浪淘沙·北戴河》一詞上片描寫大雨滂沱、白浪滔天的海面雨景和漁船在暴風雨中破浪前進的雄姿;下片起句聯想起“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一個“越”字,時間跨度達一千多年,給人一種蒼茫的歷史感。末句“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中“又是”和“換了”相對,反映了時代的巨大變化,表明詞人經歷一番曲折的感情歷程后,轉向了對現實的積極肯定和贊美,喜悅與豪邁之情溢于言表。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采桑子·重陽》)。一年一度勁吹的秋風雖然沒有春風的和煦與清新,卻帶有蕭殺之氣,能滌蕩舊事物、摧毀舊世界,創造一個“寥廓江天萬里霜”的新世界。這里用一個“勁”字表現了秋風摧枯拉朽的萬鈞偉力,而“一年一度”四個字又說明自然規律的有序性和客觀性,從而反映了詩人放眼宇宙人生的高度,透露出一般強烈的滌蕩力和昂揚的歷史感。
這種以動態的意象顯示時空變化規律和人物感情歷程的方法還突出表現于《菩薩蠻·黃鶴樓》一詞中:“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這幾句詞里的動詞運用非常生動傳神,刻畫了一幅長江浩蕩奔流圖,境界開闊綿遠,反映了毛澤東高瞻遠矚的胸懷。不但是流動的長江,就是靜態的鐵路和龜蛇二山,在詩人飛動的情思驅使下,也都栩栩如生地活躍起來,表現出強烈的生命力。“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洶涌的江水聯結著詩人內心澎湃的激情,反映了毛澤東對中國革命前途的深沉憂慮和思索,也說明洶涌的革命洪流必將沖破一切艱險,奔騰向前。統觀全詞,時間與空間,客觀外物與主觀內情巧妙地融合為一體,既使畫面具有開闊沉雄的意境,又顯示了壯闊奔涌的革命氣勢。
3.熱烈的革命實踐和徹底的革命真理相結合,使真理的揭示蘊蓄著奔騰的氣勢和力度感
毛澤東詩詞中帶有真理性的詩句,既是對革命實踐的科學總結和概括,又顯示出內在的強烈的革命力量,這就是蘊藏于句中的奔騰之氣勢與力度。如《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一詩首聯“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描寫了我軍渡江時千帆競發、萬炮齊鳴的雄偉圖景,渲染了一種叱咤風云、銳不可當的革命聲勢。頸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表現了毛澤東洞察歷史規律,決心“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堅毅果斷的態度。他一反《孫子兵法》“窮寇勿追”(《孫子·軍爭》)的說法,從中國幾千年戰爭史和他本人的革命實踐中總結出徹底革命的思想。這兩句從正反兩面闡說了這個思想,同時“不可”、“宜將”、“追”等動詞又表現了萬鈞偉力,仿佛在他作此號召的同時,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正在浩浩蕩蕩地飛渡長江,席卷全國!尾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也是飽含內蘊力的真理,一個“是”字顯示了毛澤東把握歷史發展的自信和果決。
4.用鮮明生動的動態意象塑造偉人形象
作于1935年10月的《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是毛澤東贈給驍勇善戰的彭德懷將軍,贊揚他率領紅軍狠狠打擊尾追紅軍進入陜西的國民黨軍隊,并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前兩句“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借寫將軍率領的百萬大軍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雄姿和聲勢,襯托將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戰略家形象:大軍能在戰場上馳騁無礙、所向無敵,這是因為他們的身后站著一位善于指揮的彭大將軍。“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設問的句式和“誰敢”、“唯我”這兩個排除一切的詞語,突出表現了彭德懷英勇無畏的驍雄形象。“橫刀立馬”四字,尤具鮮明的立體特征和動態感,我們仿佛可見毛澤東寫詩時那喜形于色的情形。
毛澤東詩詞強烈的動態感貫穿于他所有的詩詞創作中,這是他作為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的偉大人格力量,作為偉大政治家、軍事家的強烈行動意識,作為詩人的豐富的想象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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