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念奴嬌》
鳥兒問答
▲一九六五年秋
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飛躍。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創作背景】
這首詞采用寓言的形式,通過大鵬鳥和蓬間雀的問答對話,批判前蘇聯赫魯曉夫集團及其繼承者勃列日涅夫集團在世界革命、戰爭與和平等重大問題上的機會主義觀點,寓莊于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詞中的大鵬鳥和蓬間雀,分別是中國共產黨人與其所批判者的化身。
時代背景,參見前《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篇同欄所引《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的有關論述。
【注釋】
〔鯤鵬展翅〕自此直至下文“嚇倒蓬間雀”句,化用《莊子·逍遙游》篇:“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其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同篇又曰,鵬即鯤變化而成。
〔翻動句〕翻動,翅膀扇起。扶搖,盤旋而上的暴風。二字即“飆”的緩讀。羊角,義同“扶搖”。因其旋轉而上,形如羊角,故名。扶搖、羊角,皆借喻世界革命的風暴。
〔背負句]《莊子·逍遙游》篇別段謂鵬“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
〔都是句〕城郭,泛指城邑。郭,外城。
〔炮火二句〕謂世界各地都有革命的武裝斗爭。
〔嚇倒句〕蓬間雀,即上面“鯤鵬展翅”句注文所引《莊子》中那“翱翔蓬蒿之間”的“斥鷃”。唐成玄英疏曰:“鷃,雀也。”蓬,草名。枯后根斷,遇風飛旋,故又名飛蓬。按赫魯曉夫集團十分害怕革命戰爭,他們認為任何爭取民族解放的區域性戰爭都會蔓延成世界大戰,甚至引起核戰爭,毀滅人類的諾亞方舟——地球。以上三句謂此。
〔怎么二句〕摹擬“蓬間雀”亦即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集團在革命戰爭面前惶恐不安的口吻。飛躍,指飛離逃脫。
〔借問句〕寫大鵬鳥問蓬間雀:請問老兄您要飛到哪里去?稱“君”是調侃語氣。
〔雀兒答道〕自此以下直至“再加牛肉”句,是摹擬蓬間雀的答話。
〔有仙山瓊閣〕古代傳說,渤海上有三座神山,金銀為宮闕,是仙人所居,但可望而不可及。說見《史記》卷二八《封禪書》。唐白居易《長恨歌》曰:“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這里借指赫魯曉夫集團所鼓吹的沒有武器、沒有軍隊、沒有戰爭的“三無”世界。以上二句謂雀兒回答說:世上自有和平美好的仙山瓊閣,我要飛到那里去。
〔不見二句〕仍是雀兒對大鵬鳥說話的口吻:難道你不曉得么?前年秋天月兒明朗的時候,我們和別人訂了三家條約。按赫魯曉夫集團曾經說過,世界上只有一兩個大國的首腦能夠決定人類的命運,只要他們與帝國主義的頭面人物達成某種協議,就可以保證世界的和平,云云。這里就是摹擬他們的這種論調。三家條約,指1963年7月至8月赫魯曉夫集團與美、英兩國在莫斯科簽訂的《禁止在大氣層、外層空間和水下進行核試驗條約》。這個條約旨在剝奪其他國家為抗拒少數核大國的核訛詐而進行核武器試驗的權利,維護幾個核大國的核壟斷地位,以利于他們對全世界實行霸權主義的統治,是一個大騙局。
〔還有三句〕仍為雀兒自述:我要去的那個神仙境界里,還有好吃的土豆燒牛肉呢!按赫魯曉夫1964年4月1日在匈牙利布達佩斯電機廠演說時,曾將其所謂的“共產主義”歸結為“需要有一盤土豆燒牛肉的好菜”。對此,帝國主義的政治家們拍手歡迎。當時的英國首相霍姆于1964年4月6日在英國東部諾里季的講話中說:“赫魯曉夫先生還說過,俄國牌的共產主義是把教育和土豆燒牛肉放在第一位的。這很好。土豆燒牛肉共產主義比戰爭共產主義好,而且我高興的是,這證實了我們的觀點:肥胖和舒適的共產黨人比瘦弱和饑餓的共產黨人要好。”美國國務卿臘斯克也于同年5月10日在英國廣播公司電視節目中答記者問時說:“隨著‘土豆燒牛肉’和第二條褲子以及這一類問題在蘇聯變得更加重要,我認為在目前的舞臺上已經出現了一種起溫和作用的勢力。”
〔不須二句〕是大鵬鳥駁斥蓬間雀的話。天地翻覆,見前《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篇“天翻地覆慨而慷”句注文。1962年1月30日,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的擴大的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說:“從現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上社會制度徹底變化的偉大時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是過去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不能比擬的。”
【押韻格式】
本篇守譜押用同一部仄聲韻,韻腳分別是“角”、“郭”、“雀”、“躍”、“閣”、“約”、“肉”、“覆”。按“肉”、“覆”二字與其他韻腳字本不在同一韻部,這里是用方音取葉。
【修改情況】
本篇未定稿,末句作“請君充我荒腹”。在《詩刊》1976年1月號上首次公開發表時,已改定為現在這樣。
【鑒賞】
這是毛澤東生前校訂定稿、正式發表的最后一首詩詞。它反映了暮年毛澤東對國際形勢的審視,仍然一如既往表現出根深蒂固的叛逆情緒和高屋建瓴的政治斗爭熱情;也反映了遲暮之年的毛澤東的詩詞創作,依然一脈相承地在碩大的時空領域中馳騁,在俯視人間天國的精神世界中遨游。因此,從深層意蘊上來看,它也透露出了晚年毛澤東的政治意志和藝術想象,陷入了某種程度的脫離科學的迷誤境地。
60年代,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出現了圍繞著一系列原則問題的大論戰。1964年10月前蘇共領導人赫魯曉夫下臺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的分歧和斗爭進入了更為復雜的階段。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下,毛澤東于1965年秋寫下了這首《念奴嬌·鳥兒問答》。
這首詞寫得既莊重、雄渾,又幽默、辛辣。它既帶有寓言意味,又富有喜劇的效果。但從內容上來說,卻是在寫一個重大的主題。它以非嚴肅政論的形式,寫出了嚴肅的政治原則,真正做到了莊與諧的高度統一。
上片集中表現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馬克思主義者和機會主義者對當代形勢截然對立的看法和態度。詞作起勢雄渾,氣魄恢宏,一開篇便在浩翰無垠的背景上,極寫大鵬鳥在風暴中翱翔高空的雄偉氣魄,是為馬克思主義者在世界人民革命運動中奮勇前進之寫照。“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一個“展”字,寫盡了向上奮飛、高入云端的雄姿,呈現出一種陽剛之美。“九萬里”,極言其廣;“扶搖羊角”,極言其力。這是政治首腦與詩壇巨擘的情思。從審美趣味上看,無疑可以看出莊子美學思想對毛澤東詩詞產生的文化精神上的影響。莊子及其后學推崇至高無上的美,即所謂“大美”。“大美”之所以美,在于“大”體現了“天道”的自然無為而無所不能的力量,它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無窮的和自由的,是一種無限之美。《莊子》一書中充滿了對“大美”的贊頌。然而在《逍遙游》中“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鯤鵬,是一只狀似逍遙,但卻是等待、結聚和憑借風力而起飛遠行算不得逍遙的大鳥。鯤鵬與旋風的關系,是依賴關系。這里詩人對原典作了創造性的改造,一筆“翻動”,就變被動為主動。開篇三句象征著馬克思主義者和世界革命人民的斗爭風起云涌,勢不可當。
接著七句,一氣而下,借大鵬“背負青天朝下看”,寫馬克思主義者高瞻遠矚,把整個世界都收在眼底,看盡了當代五洲四海的風云。“炮火連天,彈痕遍地”,這是毛澤東對當時世界形勢的詩化表述,仍然是“四海翻騰云水怒”的超時空把握。與之相反,詩人又勾勒了一個惶惶不可終日、喪魂失魄的“蓬間雀”形象,以隱喻赫魯曉夫之流。詞中的蓬間雀,即斥鷃,也就是鵪鶉。有趣的是,赫魯曉夫確曾以鵪鶉自喻過。60年代,世界正處在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之中,從1963年8月至1965年底,毛澤東先后發表了六個支持世界革命人民正義斗爭的聲明。“炮火連天,彈痕遍地”,正是指全世界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的解放戰爭。詩人讓兩只不同胸襟和氣質的鳥兒在這大動蕩的世界面前作對比亮相:鯤鵬鳥展翅壯飛的雄姿和“背負青天朝下看”的沉穩,顯示出它內在的偉力;而蓬蓽之間的這只小雀則被嚇得驚呼哀嘆,倉皇四顧,急欲逃飛。一個博大,一個渺小;一個高瞻遠矚、英勇無畏,一個鼠目寸光、怯懦自私。反襯對比,形象地體現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兩條路線、兩種世界觀的根本分歧和鮮明對立,給人以深刻的哲理啟示和愉悅的審美享受。
下片開頭承上片結句,采取問答形式,藝術地表現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大論戰,增強了詞作的活潑跳脫,極富情趣。這是一種蘇格拉底式的對話,充滿了機智和幽默,洋溢著自信和深刻。用漫不經心的調侃語言談論事關全球的重大話題,不拘成規,獨立特行,這正是毛澤東詩詞的巨人氣象。從詩歌發展史上來看,以問答入詩,通過一問一答、正反相形的方式,達到表現主題的目的,這種做法在我國文學創作中由來已久,如《詩經》中的一些篇章,《楚辭》中的《卜居》、《漁父》等。在敦煌發現的唐代民間歌賦《燕子賦》,還利用寓言題材,通過燕子、雀兒、鳳凰等七八只禽鳥互相對答,諷刺、抨擊了封建統治階級。以問答入詞,則有敦煌曲子辭《鵲踏枝》之寫人和靈鵲的對話;南宋辛棄疾《沁園春》詞之寫作者和酒杯的對話,極為生動傳神。毛澤東這首《念奴嬌》也采用了這一手法,通過鳥兒問答的方式,形象地揭示出當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存在著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戰爭和平觀,這就使詞作新穎別致,詼諧幽默而又不失其莊重。從“有仙山瓊閣”到“再加牛肉”,都是雀兒的自述,它們占據了下片的大部分篇幅,充分暴露了雀兒那振振有詞、沾沾自喜的卑鄙丑態。“雀兒”所向往的“仙山瓊閣”,亦即赫魯曉夫等所鼓吹的“三無世界”(沒有軍隊,沒有武器,沒有戰爭),自然是一種幻想。而蘇、美、英簽訂的“三家條約”,則是超級大國為了保持核壟斷優勢而各存私心的一場騙局,何談確保世界的永久和平?至于“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句,指斥的則是赫魯曉夫津津樂道的所謂“福利共產主義”。對此,毛澤東站在無產階級的革命立場上,予以當頭棒喝:“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天地翻覆”四字,最準確、最警策地概括了時代的本質和發展趨勢。以這六個字煞尾,真是字字千鈞!
這里,我們有必要討論一下“不須放屁”的詩詞現象。本來,這是毛澤東的義憤情感的本色傾瀉,用不著別人太多的溢美。倘是從溫柔敦厚的詩歌傳統來看,使人有那么一絲二絲的背反情緒,也無須太多的拘泥。倒是它透露了這么一個信息:晚年的毛澤東,仍然自覺不自覺地用詩人氣質來審時度勢,用詩家情懷來“指點江山”,一任個性奔突宣泄,而這又恰恰是主體和物象的脫節,歷史和想象的背離,這就不能不成了毛澤東晚年事業和詩詞的一個令人遺憾的雙重敗筆。
這首詞的構思別開生面,其最突出的藝術特點,是創造性地運用舊典故。毛澤東將《莊子·逍遙游》中的一則寓言加以革命性的生發改造,巧妙地加進現代政治生活的內容,突破了原典的范圍,賦予這個寓言以嶄新的意義。莊子的寓言對“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的大鵬和只翱翔于蓬蒿之間的斥鷃無所軒輊,意在說明“大”、“小”各有所憑借,現實世界的“大”、“小”本無差別,只有追求主觀幻想的境界,才是絕對自由的“無待”、“逍遙”的境界。不用說,這是一種唯心主義的理論。詞人剔除了其唯心、消極的內容,只取莊子虛構的那個“大”與“小”的強烈對比,將大的鯤鵬比喻為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共產黨人和革命者,抒發積極進取的情感;而將小的斥鷃比作赫魯曉夫之流,形象化地予以嘲諷。在形式上,詞人改造利用了其寓言式的情節,并借古代問答語入詩入詞的手法,進一步強化了故事性、形象對立關系和諷刺力量,使這首詞成了一篇別具風格的寓言體的政治諷刺詩。這說明了毛澤東用典的靈活、巧妙,尤擅化腐朽為神奇。此外,全詞使用大量經過精心提煉的口語寫態傳神,似風趣而實嚴肅,既痛快又潑辣,酣暢淋漓,尖銳犀利,求之古人,亦罕見其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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