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壯闊、奔騰、超邁的時空審美感》
毛澤東的人生觀是奮斗的、向上的、活動的,這種人生觀包含了對生命的形式——時間和空間的獨特理解。
青年毛澤東認為,事物的存在是一種空間形式的存在,沒有時間的形式。事物各種空間的變化,形態的更替,標志了事物的存在。時間的觀念是由空間的變化標志的:“吾意時間觀念之發生,乃存在于客觀界一種物理機械之轉變,即地球繞日而成晝夜是也……此可證明本無所謂時間,地球繞日但為空間之運動也?!薄皶r間意識必立其根本實在意識,而后可以說明其發生及存在。”(《倫理學原理批語》)毛澤東這一觀念混淆了時間本身(存在)的客觀性與時間范疇(意識)的主觀性之間的差別,但正是這一錯誤,透露了毛澤東對于時間和空間的特殊理解和體驗。他說:
“哲學家之言曰,人以未來為重,或曰以現在為重,故(康)德、楊朱所以肯馳于東西而兩不相謀也。然而為學之道則不得不重視現在,何則?某氏有言曰,以往之事追悔何益,未來之事預測何益,求其可據惟在目前。在目前乃有終生,諒哉言矣,使為學而不重現在,則人壽幾何,日月邁矣,果誰之愆乎?蓋大禹有惜寸陰之說也?!?br>
(《倫理學原理批語》)
原來,毛澤東對時間實在性的否定是與他的人生價值觀緊密相關的。在他心目中,只有“目前”的一切才是實在,只有實際的事功才具意義。除開對于現實社會的實際改造,便無終極價值可言。否定時間,正是為了肯定現實“空間”變化的至高無上,正是為了說明人類的永恒存在于物質的變化之中,說明人的價值存在于現實改造之中,從而建立起一種厚今求實的人生觀。顯然,毛澤東并不否認時間的客觀存在,他所希望的是在投身現實的壯浪中獲致超越時間的永恒感受。毛澤東是反對祝壽的,1953年8月的財經工作會議上,他明確指出:“不作壽,作壽不會使人長壽。”1963年12月26日他七十華誕,毛澤東對朱仲麗(曾任毛澤東等中央高級領導保健醫生)語重心長地說:“作一次壽,這個壽里就長一歲,其實就是少了一歲,不如讓時間偷偷地走過去,到了八、九十歲時,自己還沒有發覺……這多好呀!”這類乎天真的想象中包含了多少對生命的眷戀和執著!所以,所謂“無時間”,在毛澤東與其說是一種哲學觀念,莫如說是一種情感心理,一種心靈的神往。
貫穿在毛澤東一生的是一種活躍、奮進的節奏。毛澤東幼年失學,弱冠之年才得進入湖南第一師范,他不滿意那老牛破車的程式教育,痛感韶華耗逝。1915年11月,他在給友人黎錦熙的信中說,自己“性不好束縛,終見此非讀書之地,意志不自由,程度太低,儔侶太惡,有用之身,寶貴之時日,逐漸摧落,以衰以逝,心中實大悲傷”。(轉引自李銳《毛澤東的早期革命活動》)毛澤東不能忍受這種軟耗,他幾次走到校長室門口準備請求退學。毛澤東說:“少年需要有朝氣,否則暮氣中之。暮氣之來,則疏懶之源也。故怠惰者,生之墳墓?!蓖砟?,毛澤東也有這樣的名言:“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彼蟾锩睦贤緜儯骸安灰岳媳?,要立新功。”雖然晚年提出的某些目標已被歷史證明是脫離實際的,但這種不斷進取的奮斗姿態卻是毛澤東的個性深層所決定的。
審美人格是現實人格的轉換和升華。毛澤東豪邁、奮斗、進取的生命格調和節奏被直接帶到了他的詩詞中,決定了審美情感的流向。時間和空間尤其是時間的強烈意識和獨特感受,構成了毛澤東詩詞意境的基本動機和深層意蘊。理解毛澤東詩詞中的時空信念和感受是深入其藝術境界的一個關鍵。下面我們就比較明顯的幾點略作說明。
(一)在時間方面:
1.隱去時間的客觀性,以空間的變化寫時間。
在這方面,最顯著者莫過于《七律二首·送瘟神》:“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贝艘宦摰膭訖C是時間的,揣摸其本意,是說歲月漫漫,“瘟神”肆虐舊國日復一日,千載莫易。詩人這里以空間的巨幅運動來寫時間的漫漫長流,正是本于詩人早年的“時間觀念之發生,乃存在于客觀界一種物理機械之轉變,即地球繞日而成晝夜”的時間概念。對于科學技術高度發達和普及的今天來說,地球公轉以成一年,自轉以分晝夜,已是小兒常識。然而倒退一個世紀,對于第一次接觸現化科學的近代中國人來說,知道自己衣食居止的大地原來是在無聲地運動時,將是多么的新奇!近人孫寶瑄1898年讀到了《地球奇妙論》,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地球每日自轉本軸,約七萬五千里一周,則每時須行六千二百五十里,較火車速十數倍。然則吾人所自謂靜坐不動時,不知正坐極快火車,無一息停止。”(轉引自《讀書》雜志1990年第12期)這樣的宇宙情景在近代已開始被譜入詩歌。毛澤東早年一段時間曾對自然科學尤其是物理學、天文學發生過濃厚興趣。顯然,有關地球、太陽、銀河系的運動情況曾給他以深刻的印象(毛澤東曾解釋過這兩句詩的科學依據)。當他需要表達長夜難明,鬼唱啾啾的悲哀歲月這一意思時,詩人便想到了這一意象。借著這一空間化的轉換,既避免了與尾聯中“逝波”語意重復,又承接上文進一步烘托出了歲月的蒼涼,往昔的蕭瑟,歷史的無奈和迷茫。同時“坐地”、“巡天”,又隱有一個超越者的形象存在,使人感受到一個審讀歷史畫卷,指點宇宙冷暖,聆聽天地消息的巨人視野和氣度。這是把時間空間化后的審美效果。
2.突出時間的迅捷,專注于瞬間的輝煌。
“別夢依稀咒逝川”,一個“咒”字,可以說寫出了毛澤東本人對時間的極度敏感和憂患意識。建國后,毛澤東的詩詞中時間意識明顯地加強了,這發生于一個越過了生命鼎盛期的老人,是不難理解的。毛澤東似乎越來越對一切循序漸進表現出不耐煩。1958年中共“八大”二次會議通過的“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其核心被解釋為一個“快”字:“速度是總路線的靈魂?!痹谕瑫r及此后的毛詩中,時間意識成了直接的主題。寫于1956年的《水調歌頭·游泳》、1959年的《七律·到韶山》、1963年的《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以及1964年的《賀新郎·讀史》、1965年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這些作品中都包含有強烈的時間的感受。
在這些作品中,凡涉及到過去的時間時,突出的是歲月瞬息與天地翻覆之間的對比。在今昔的巨變中時間失去了存在,在不知不覺中日月換就了新天?!叭四赀^去,彈指一揮間?!薄皬椫溉四?,人間變了,似天淵翻覆?!薄耙黄x罷頭飛雪”,“一唱雄雞天下白”,“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痹谶@些詩句中,詩人所反復表達的是:天地翻覆,日月易貌,只是瞬間,全然不覺。詩人在簡化時間的流程后,專注于那些令人感奮的、壯烈的場面?!镀呗伞さ缴厣健分?,詩人并不去寫歲月的艱難,成功的不易,而是直切三十二年前那悲壯的一幕:“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然后揭示其激烈的革命精神,由此接入今日韶山面貌?!爸涫糯ā比郑磉_了毛澤東對時間的痛加審視,更重要的是表達了毛澤東對那“崢嶸歲月”、血色年華的眷戀和神往。他希望這輝煌的一幕永駐不逝。《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也是如此,詩人“彈指一揮”,彈去了時間,奮筆抒寫的是“風雷動,旌旗奮”,“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的豪情。
一旦面對現實,毛澤東則專注于豪邁的理想,從而超越時間的局限,進入了飛速騰躍的浪漫之境,《水調歌頭·游泳》便是?!伴L沙”、“武昌”、“萬里長江”、“楚天”,一連串的地名,一連串的動作,寫出詩人在人生的“運動”中實現的自由和舒展。然而一旦靜止了運動,得到了“寬馀”,詩人便立即感受到了時間老人蹣跚的足音。他不能容忍耗費時日的煎迫,于是便從眼前武漢長江大橋建設,構想出一幅飛躍發展的“宏圖”,時間的折磨被遠為迅速的行為動態超越了?!稘M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的情態也是如此。該詞的動機是“反對蘇聯修正主義”,然而“狹路相逢勇者勝”,與人為爭須資本。一切不能坐視等待,“只有爭取主動,爭取時間,才可以滅敵人的威風,長自己的志氣。”(周世釗《讀毛澤東詩詞十首的體會》)詩人在這首詩中極為明確地表達了爭取時間,征服時間的堅定的、豪邁的信念。“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未來是輝煌的,然而只有立即付諸行動,方才顯出其實在的意義,毛澤東通過浪漫的想象縮短了理想與現實的距離,從而也就部分地抹去了理想的虛遠色彩,渲染出奔向理想的壯烈氣氛。
3.在時間的流程中,肯定歷史的價值。
前面已經有言,毛澤東重視現實,否定歷史和未來的自足意義。所以,在毛澤東詩詞中,真正懷古的不多?!顿R新郎·讀史》主旨在“歷史唯物主義”地讀史、評史。真正有懷古意向的是《浪淘沙·北戴河》。詞中對曹操的史績寄有深情。緬懷歷史總要涉及前人的歷史時代,這里就透露著深沉的價值感。“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蓖乱咽乔лd,歲月一去無復,時間長河大浪淘沙卻淘不盡歷史的記憶和人類的足跡。這反映了詩人對歷史上一切有所作為者的肯定性評價。而肯定歷史的作為,就是肯定現實的創造。所以詞的末尾詩人立即把這份積極的肯定推向現實:“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二)在空間方面:
1.宏闊壯大的視野。
毛澤東一生立志貴遠,“放眼世界”,從未介意于秕米塵埃之爭,正所謂“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遠大的志向,宏闊的視野使毛澤東對于感性空間有著闊大的審美意向。在青年時代的《講堂錄》中他表達了對司馬遷游觀天下地理的羨慕:“馬遷覽瀟湘,泛西湖,歷昆侖,周覽名山大川,而其襟懷乃益廣。”但是,毛澤東“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以社會的大千世界,人生的大風大浪為真正的歸宿,在天地的翻覆、階級的搏斗中體驗“汗漫九垓,遍游四宇”的壯闊和偉大。所以在毛詩中,真正以自然景物的崇高、壯大為純然的審美表現的詩歌極為少見。更多的情況下,自然是作為人生的舞臺、歷史的背景、超越的對象而存在的。在任何情況下,人比自然來得更偉大、更豪邁。戰爭年代,“踏遍青山人未老”,“快馬加鞭未下鞍”,“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自然在人的力量面前相形見小;建設時期,則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冷眼向洋看世界”;“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边@些詩句所展示的完全是人的精神和意志“擴而充之”,人類命運和理想延而伸之,無所拘限,無所滯礙的博大空間。遠大的志向和革命的豪情賦予了毛澤東詩詞真力彌滿、宏闊無涯的空間感。在這里,山川失去了分量,地球被俯視撥旋,整個宇宙成了指點巡察的對象。
2.動蕩奔競的氣勢。
毛澤東詩詞中的形象空間多具強烈動態,完全符合毛澤東“天地惟動”的觀點。尤其是毛澤東詩詞多以人事為主體,故動勢更為明顯。空間的大幅位移,世事的急劇紛爭,人寰的風云際會,或出于寫實,或出于想象,充溢于毛澤東詩詞的字里行間。動態、行為意象是毛澤東詩詞中最為普通的意象。它們來自于壯闊、雄偉的革命實踐,因而有著無可比擬的充實和偉力。在毛澤東詩詞中,一些自然意象或因著人事實際的意愿的作用而紛紛翻覆騰躍,或其自身就具有一份主動的力量。后一種情況,正如毛澤東早年所認識的那樣“宇宙間事物之活動”,是“事物自我活動”。《沁園春·長沙》之寫秋日“萬類霜天競自由”,《沁園春·雪》之寫莽原“欲與天公試比高”,都通過極端夸張的擬人手法寫出了大自然自身煥發的勃勃生機和磅礴氣勢。而“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清平樂·蔣桂戰爭》)、“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等,則以人事的激烈動蕩變革,寫出了理想的逐步實現。毛澤東詩詞中的勃勃動態,是構成毛澤東詩詞氣勢美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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