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減字木蘭花》
廣昌路上
▲一九三○年二月
漫天皆白,雪里行軍情更迫。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
【創作背景】
1930年1月下旬,自閩西回師贛南的兩批紅四軍部隊在東韶會合后,隨即向附近地區分兵,占領了江西寧都、永豐、樂安等縣。2月初,紅四軍與中共贛西特委以及正在贛西地區活動的紅五軍、紅六軍取得了聯系。6日至9日,紅四軍前委、贛西特委、紅五軍、紅六軍兩軍軍委在江西吉安陂頭召開了聯席會議。會議在毛澤東主持下,根據當時蔣介石正加緊準備對馮玉祥、閻錫山等系新軍閥的戰爭,江西敵軍一部已調往皖北的具體情況,提出了奪取江西全省的戰略口號,并確定了當前行動的總目標——攻取吉安。會后,各路紅軍和赤衛隊按照統一部署,浩浩蕩蕩地從不同方向進逼吉安。蔣介石獲悉紅軍的這一動向,急令吉安的國民黨駐軍加強防御,并調湖南、湖北、江西三省國民黨軍緊急馳援。20日,由湖北開來的蔣軍嫡系部隊獨立第十五旅到達江西吉水一帶,準備阻擊紅軍。審度戰場形勢的變化,紅四軍前委果斷地放棄了原定計劃,撤回紅色區域休養待機,誘敵深入。當月下旬,紅四軍在紅六軍第二縱隊的配合下,于吉安東南之水南、值夏、富灘等地各個擊破了分三路進逼的敵軍獨十五旅,圍殲其大部。嗣后,紅四、五、六軍分兵游擊,恢復了湘贛邊界蘇區,開辟了湘鄂贛邊區革命斗爭的新局面,鞏固和發展了贛南革命根據地。
本篇所紀,即紅四軍自廣昌向吉安這一段戰斗歷程中冒雪行軍的情景。
【注釋】
〔題〕廣昌,江西東南部的一個縣,東接武夷山,西連雩山。
〔雪里句〕謂雪里行軍,心情更加急切。
〔風卷句〕大關,指高山間的隘口。
〔此行何去〕這次行軍向何處去?
〔贛江句〕贛江,江西境內最大的河流。東源貢水出武夷山,西源章水出大庾嶺(在江西、廣東兩省邊境),二水在贛州匯合后稱贛江,曲折北流,縱貫全省,至南昌以下分為十數支,主流于星子蛟塘東注入鄱陽湖。全長758公里。
〔命令昨頒〕頒,發布。
〔十萬句〕工農,指工農紅軍及其他工農群眾武裝。下,直趨。吉安,當時江西中部的一個縣,縣城位于贛江西岸。今已升為市。
【押韻格式】
本調句句用韻,兩句一換韻,兩仄韻兩平韻相間。一般多用四部韻轉換格。本篇僅用三部韻。上片一、二句“白”、“迫”相葉,下片一、二句“去”、“處”相葉;以上為兩部仄聲韻。上下片三、四句“山”、“關”、“頒”、“安”,不但兩兩相葉,而且遙遙相應:同屬一部平聲韻。這就構成了以一部平聲韻為主韻、兩部仄聲韻為輔韻的新格局,別有一種回環往復的聲韻之美。
【修改情況】
本篇在《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上首次公開發表時,沒有詞題,第二句作“雪里行軍無翠柏”。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詩詞》時,已補充、改定為現在這樣。又,毛澤東手書此詞墨跡,第二句又作“雪里行軍情更切”,第四句又作“風卷紅旗凍不翻”。(蓋用唐代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曰:“風掣紅旗凍不翻。”)
【鑒賞】
這是一曲樂觀豪邁的革命英雄主義的頌歌,一幅雄壯的紅軍雪里行軍圖。
“漫天皆白,雪里行軍情更迫”,詞一開篇,即著眼于大境:紛紛揚揚的大雪正在飄落,天地間白茫茫渾無際涯。這氤氳萬狀的雪,構成詞的主體背景,為挺進于風雪征程中的工農紅軍渲染出既緊張嚴肅又充滿生機的氛圍。接下來,以“情更迫”直抒紅軍戰士在古田會議精神感召下,挾風雪之勢,凝乾元之力,席卷江西,去迎接革命高潮的迫切心情。“情更迫”,初稿作“無翠柏”,后改。“無翠柏”本與“漫天皆白”相呼應,重在說明雪勢之大。而改為“情更迫”三字,則由原來的純雪景描寫而深入到人的精神世界,把紅軍將士渴望戰斗殺敵的昂揚斗志和急切心態揭示出來,渲染了緊張的戰爭氣氛和紅軍戰士一往無前的氣勢,是深一層的描寫。
“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廣昌路上,山岳綿亙,峰巒陡峭,忽而山從人面起,突兀的高山擋住去路;忽而兩旁高山夾峙,勢如壓頂。雪地行軍,本來已經很困難了,還要翻山越嶺,更見征程之艱險。可是,就在這茫茫天地間,一面面繡著鐮刀斧頭的紅旗迎風舒卷,導引著紅軍戰士奮勇前進。這是何其宏大的場面,何等雄壯的聲勢!
“風卷紅旗過大關”一句,一稿原作“風掣紅旗凍不翻”,系用唐人岑參詩成句。忖度作者之所以作如此修改,不僅因為江南的雪畢竟不如塞北的雪那樣酷寒,不會凍結住紅旗,更因為岑詩只是用夸張手法狀寫邊塞酷寒的氣候特征,了無動感。而改為“風卷紅旗過大關”不僅具有強烈的動態感和感情色彩,而且渲染了熱烈奔騰的革命聲勢,同時表現了戰士們樂觀豪放的革命精神。
唐代七絕圣手王昌齡《從軍行》詩有“紅旗半卷出轅門”句,鬼才詩人李賀《雁門太守行》詩有“半卷紅旗臨易水”句,皆描寫出征時軍旗臨風之姿,但紅旗半卷,氣勢稍遜。此詞境界則不同,紅旗迎風舒卷,仿佛可聽見呼拉拉的風吹紅旗抖動之聲,似乎可看見高擎紅旗的戰士那英武有力的雄姿和堅定熱切的神情。有力地表現了紅軍軍容之盛。
下片四句,自問自答,點明行軍目標。因為下雪,前程一片蒼茫,故詞人設想那前赴的戰地贛江一帶必也是風雪迷漫。雄壯昂揚的情調中,插入一問句,行文便顯得跌宕起伏,曲折有致。且由此引出下文描寫強大的紅軍聞令而動,以銳不可當的聲勢直趨吉安的情形。“十萬”說明戰士之多和工農武裝力量之壯;“下”字形容紅軍所向披靡,猶如江河奔騰般勢不可擋。作為決策者,詞人親眼看到浩浩蕩蕩的工農革命大軍踴躍揮戈,去開拓新的革命區域,迎接新的革命高潮,心中十分自豪與欣喜。這自豪與欣喜,就通過一問一答,前呼后應的章法,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這首詞和前首《如夢令·元旦》一樣,都是描繪行軍的畫卷。如果說《元旦》像一幅明麗清新的水彩畫,那么,這首詞就像一幅氣勢磅礴的油畫。它以凝重的色塊,使紅軍隊伍的勃勃英姿躍然于畫布之上。全篇境界壯闊,富于崇高美,這和詞人博大的革命胸襟與魄力有機地渾融為一體。從音律上看到聲情并茂,四個四字句提領四個七字句,長短錯綜中見整飭;而以一部平聲韻為主韻,兩部仄聲韻為輔韻,整齊中又不乏變化。這種句式和聲韻的反復、循環和節律變化,很好地配合了詞情,使其情感力量的呈現不是一瀉無余的噴薄,而成為一種張弛皆宜的有節奏的藝術生命的律動,動人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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