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四

正冊判詞其四

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這一首是寫史湘云的。她是賈母的內(nèi)侄孫女，從小父母雙亡，由其叔父撫養(yǎng)，嬸母對她很苛刻，因此雖生長在富貴之家，卻對家里的錢財做不了主，每天要做活到三更天，連在大觀園詩會做一次小小的東道都很為難。湘云長期住在賈府，并不像寶釵那樣，攜帶著雄厚的家資，因此，“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富貴對她是無助的。故書中判詞說：“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她的身世雖與黛玉相似，但是性格卻與黛玉迥然不同。她心直口快，開朗豪爽，愛淘氣，不大思前慮后。在第三十一、三十二、六十二回集中表現(xiàn)了她的性格特點。第三十一回寫她把寶玉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脫兒就象是寶兄弟。老太太把她當(dāng)成寶玉，叫她，她不理，逗得大家都笑了。又一次她穿上“老太太的一件新新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系上，和丫頭們在后院子里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水”。在此回還記寫了她與丫頭翠縷談“陰陽”之道，當(dāng)翠縷反問她時，她就笑著說翠縷“糊涂東西，越說越放屁”，從這些話中既可看出湘云不是一般只知女紅的裙釵，而且還表現(xiàn)了她那豪爽不羈的性格。

她與賈寶玉、薛寶釵很要好，但沒有賈寶玉的叛逆精神，而較多地受薛寶釵的影響，談些仕途經(jīng)濟的話。一次賈雨村到賈府要見寶玉，寶玉不愿見，史湘云就勸他說：“還是這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事務(wù)，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 (第三十二回)寶玉大覺逆耳，斥之為“混帳話”。但她與只知仕途經(jīng)濟、處處以“道學(xué)”為準則的薛寶釵不同。無論從她的儀表風(fēng)度、靈魂性格，還是從她為人處世各方面去觀察，她都不是一個封建淑女的典型。在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里，寫湘云帶著寶玉自己動手燒鹿肉吃;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中，寫她醉酒眠花叢。她反對道學(xué)的假清高，常自夸“真名士自風(fēng)流”，那倜儻豪爽的氣概與道學(xué)先生又是大相徑庭的。

這樣一個有才有貌、活潑豪爽、心胸闊大的女子最終也未逃出悲劇的命運，判詞后兩句為“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畫面上是“幾縷飛云，一灣逝水”，曲子寫：“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些都暗示了史湘云的悲劇結(jié)局?！罢寡鄣跣睍煛币馑际恰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湘江水逝楚云飛”詩句中藏“湘云”二字，點其名。同時，湘江又是娥皇、女英二妃哭舜之處;楚云則由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夢見朝為云暮為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來。這里喻夫妻生活的短暫。關(guān)于史湘云丈夫是誰?為何短暫?紅學(xué)家爭訟紛紜。

一、高鶚續(xù)書的后四十回中，沒有讓史湘云露面，只在第一百零六回通過史家兩個女人之口介紹說“姑爺長得很好，為人又和平”“文才也好”了了幾個字，算是呼應(yīng)了曲子里“廝配得才貌仙郎”一語。在一百零九回又側(cè)面交代了一下，說賈母病危，想看湘云，派人去接，派的人回來說，史湘云哭得了不得，因她丈夫得了暴病，大夫都說“這病只怕不能好”。第一百一十八回又交代一下她丈夫死了，她立志守寡。續(xù)作者只依據(jù)第五回的判詞和曲子，硬是派史湘云嫁了某個不知姓名的人，而且很快守了寡。史湘云在前八十回中是曹雪芹濃筆重彩著力塑造的典型人物之一，而在續(xù)書中卻是如此草率，使這個原來栩栩如生的人物黯然失色。

二、根據(jù)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續(xù)家、評論家認為史湘云結(jié)局又自不同。這一回寫史湘云在花園正與翠縷談陰陽道理，忽然揀了一個比自己的那個又大又好的金麒麟，后來見了寶玉，才知是賈寶玉從道士那里得來又丟的。于是根據(jù)這兩個金麒麟與回目所標，便有許多紅學(xué)家推論八十回后史湘云的命運。清人平步青說：《紅樓夢》“初僅鈔本，八十回以后軼去，高蘭墅侍讀鶚讀之，大加刪易。原本史湘云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頭’謎語。蘭墅互易，而章目及謎未改，以致前后文矛盾，此其增改痕跡之顯然者也?！?《霞外捃屑》，光緒刊本，卷九)甫塘逸士說：“《紅樓夢》一書……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后，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于擊柝之流;史湘云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續(xù)閱微草堂筆記》)另外，清人趙之謙《章客雜記》，董康《書舶庸談》，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等都記述了與《續(xù)閱微草堂筆記》所載續(xù)書相似的情節(jié)，說薛寶釵婚后，早死;賈寶玉窮困落魄，淪為看街人;史湘云出嫁而寡，遂與寶玉結(jié)縭?？梢娫诟弑纠m(xù)書流行的同時，還有另一種面目的續(xù)書在社會流傳。這類續(xù)書對史湘云的命運安排，完全照應(yīng)了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伏筆，而置第五回圖冊題詠和《紅樓夢曲·樂中悲》曲子的暗示于不顧。

俞平伯根據(jù)脂硯齋評語“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庚辰本第三十一回批語)，及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的一條畸笏叟的批語：“惜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等文字，他認為第三十一回寫的金麒麟事“是文章底間色法，并沒有寶、湘成婚之說”(《紅樓夢辨》180頁)?！跋嬖品蛎籼m，也有個金麒麟，即是寶玉所失湘云拾得的那個麒麟，在射圃里佩著。我揣想起來，似乎寶玉底麒麟，輾轉(zhuǎn)到了若蘭底手中，或者寶玉送他的，仿佛襲人底汗巾會到了蔣琪官底腰里。所以回目上說‘因’ ‘伏’，評語說‘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紅樓夢研究》146頁)。周汝昌認為史家隨賈家事敗，亦陷入敗局，史湘云被籍后流入衛(wèi)若蘭家。史湘云見衛(wèi)若蘭所佩之金麒麟大驚。衛(wèi)若蘭大異，追詢之下方知她是寶玉表妹，駭然。遂極力訪求寶玉，終于尋到。送湘云至寶玉處，使其兄妹結(jié)為患難夫妻。

根據(jù)判詞、《紅樓夢曲·樂中悲》及第三十一回脂硯齋評注所提供的材料，我們認為俞說較為合理。史湘云的結(jié)局大概是和衛(wèi)若蘭結(jié)為夫婦，婚后生活比較美滿，但好景不長，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夫妻離散，一直到老，就象神話中的牽牛、織女雙星那樣，雖都活在世上，卻不能破鏡重圓，永抱白頭之嘆。關(guān)于金麒麟姻緣，并不是寶玉與湘云，而是湘云與衛(wèi)若蘭。寶玉是無意中充當(dāng)了中間人的角色，就象襲人與蔣玉菡之“緣”是通過他交換了彼此汗巾子差不多。這一點，脂評說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個金麒麟是間色法也?！遍g色法，是繪畫的一種手法，繪畫時為使主色鮮明，另用一色來襯托的方法。湘云的婚姻是寶釵婚姻的陪襯：一個因金鎖結(jié)緣，一個因金麒麟結(jié)緣;一個當(dāng)寶二奶奶仿佛幸運，但丈夫出家，自己守寡;一個“廝配得才貌仙郎”，誰料“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后也是空房獨守。所以第三十一回的金麒麟(一雄一雌)短暫地聚在一處，很快就又分開了。這種預(yù)讖式的“提綱”，分——合——分，正象征著后來史湘云與其夫衛(wèi)若蘭的聚散關(guān)系?！逗昧烁枳ⅰ罚骸罢f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批并提寶釵、湘云，亦可證金麒麟姻緣是“金玉良緣”的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