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屈原》
賈誼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
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 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 圣賢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隨夷貪兮, 謂跖蹻廉; 莫邪為鈍兮, 鉛刀為铦。
吁嗟默默,生之無故兮; 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 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屨,漸不可久兮; 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訊曰: 已矣! 國其莫吾知兮,子獨壹郁其誰語? 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淵潛以自珍。 偭蟂獺以隱處兮, 夫豈從蝦與蛭螾? 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 使騏驥可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
般紛紛其離此尤兮, 亦夫子之故也! 瞝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 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 見細德之險征兮,遙增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 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 橫江湖之鳣鯨兮, 固將制于蟻螻。
賈誼的這篇《吊屈原》,《史記》、《漢書》及其他各書所載,文字略有出入。這里以 《史記》 為主而參照其他,擇善而從。
賈誼 (前200—前168),西漢前期杰出的政論家和文學家。對于他在文學方面的成就,已有的幾種文學史著重論述了他的散文,而很少談到他的賦。但他在賦方面的成就也是不應忽視的。《漢書·藝文志》 列賈誼賦為一大家。揚雄 《法言·吾子》 也說: “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 張溥 《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賈長沙集·題辭》評論道: “騷賦詞清而理哀,其宋玉、景差之徒乎! 西漢文字,莫大乎是,非賈生其誰哉!”
司馬遷在 《屈原賈生列傳》 里以濃郁的抒情筆調敘完了屈原的遭遇之后說: “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余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接下去,他并沒有立刻引用 《吊屈原》一文,而是敘述賈誼吊屈原之前的經歷。這一大段文字,當然是 《賈誼傳》 的重要部分,但也是關于賈誼寫 《吊屈原》 時的心理活動的最好剖白。要比較深刻地理解 《吊屈原》,非看這段文字是不行的。
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 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
是時,賈生年二十余,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 (悅) 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
賈生以為漢興至文帝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 “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辭曰……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賈生以弱冠之年而深受漢文帝的賞識,一歲中超遷至太中大夫,更定律令及列侯就國的意見都被采納,并考慮晉升公卿之位,這和屈原開始見信于懷王的情況極相似; 繼而遭讒被疏,謫為長沙王傅,這又與屈原見放異代同悲; 而其所謫之地,又恰恰是屈原生活乃至自殺的楚國山川。不妨設身處地想一下,當他赴長沙、渡湘水之時,屈原的命運,能不在他內心深處激起強烈的共鳴嗎? 他 “為賦以吊屈原”,同時也是吊自己。關于這一點,班固在《賈誼傳》 里講得更明白。他說:
誼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者,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 《離騷賦》,其終篇曰: “已矣! 國無人,莫我知也。” 遂自投江而死。誼追傷之,因以自諭。
追傷屈原,因以自諭,這就使得 《吊屈原》 一文洋溢著不可壓抑的激情,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第一段敘作賦的緣起。從自己的“俟罪長沙” 寫到屈原的 “自沉汨羅”,從而把兩人的命運綰合起來,而用 “遭世罔極” 加以概括。第二段以 “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 領起,先用 “鸞鳳伏竄” 而 “鴟鸮翱翔” 作比擬象征,然后選擇現(xiàn)實生活中一系列典型事例,痛斥政局紛亂,是非顛倒。那些阘茸小人,那些靠讒害正人、諂諛上司撈取資本的惡人,都不過是鴟鸮一樣的貨色,本來應該“伏竄” 的,然而一個個 “尊顯” 了,“得志” 了! 圣人、賢人、方正之士,正像鳥類中的鸞鳳,本來應該翱翔于萬里晴空的,卻一個個身處逆境,屈居下位! “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跖廉”句,《漢書》 作 “謂隨、夷溷兮,謂跖、蹻廉”,意義相同。隨,卞隨; 夷,伯夷。其事跡俱見 《史記·伯夷列傳》,都是辭讓天下的賢人,夠清廉的。跖,盜跖; 蹻,莊蹻。都是古代被稱為“大盜” 的人。《史記·伯夷列傳》 說: “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夠貪暴的。可是世人竟把廉的說成貪,把貪的說成廉 (今人用新的觀點如何評價隨、夷、跖、蹻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世謂”直貫 “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铦。”莫邪,是古代最铦利的寶劍; 鉛刀,則是用錫制成的刀具,什么都割不動。可是世人竟然說: 莫邪最笨鈍,毫無用場! 鉛刀最銳利,不管割什么,都得重用它!
以上列舉這么多是非顛倒的事例,已經足以說明 “逢時不祥”、“遭世罔極” 的實際情況,令人發(fā)出 “嗚呼哀哉” 的沉痛感嘆了。然而作者的憤激之情尚未充分宣泄,因而第三段又以 “吁嗟默默,生之無故兮” 領起,進一步追傷屈原,自抒憤懣。“生之無故”,與上文“遭世罔極”、“逢時不祥” 的意思大致相似。“生”,即通常所說的“生不逢辰” 的 “生”。接下去,便列舉一系列象征性的事例,慨嘆黑白淆亂,賢愚易位。周鼎與康瓠 (瓦盆)相比,當然應該珍視前者,如今卻“斡棄周鼎”,而把康瓠當成寶貝! 罷 (疲) 牛、蹇 (跛) 驢,當然不能與騏驥相提并論,如今卻重用前者,而用騏驥拉鹽車,怎能發(fā)揮它日行千里的才能! 章甫,殷代的冠名; 薦,墊也; 屨,麻或皮革制成的鞋子。章甫這種帽子無疑是應該戴在頭上的,如今卻用它墊鞋底! 應該在上面的,反而被踩在下面; 應該在下面的,反而被抬在上面! 這樣的事,能夠長此延續(xù)下去嗎?然而先生啊,你卻偏偏遭受了這樣的災難!
在第二段里,先以 “鸞鳳伏竄兮鴟鸮翱翔” 象征善惡顛倒,然后直接列舉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與此相類的事例以抒憤慨,鋒芒畢露,略無含蓄。僅就“鸞鳳” 句而言,用的是“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王逸 《離騷經序》 的 《離騷》 手法,相當于 《詩經》 中“以彼物比此物” 的 “比”。從這一段看,則 “鸞鳳” 句又起了 “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 的作用,相當于 《詩經》 中的 “興”。)
第三段與第二段不同。棄周鼎而寶康瓠,重牛驢而輕騏驥,乃至拿帽子墊鞋底,純用比擬象征的手法揭露時局紛亂、是非不明。與前一段“讒諛得志”而“圣賢逆曳” 等句直斥社會黑暗相聯(lián)系而又有發(fā)揮,既顯得有虛有實,寫法多變,又顯得形象豐富,憂憤深廣。而“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一句,實具有收束兩小段的作用。作者的同情,傾注于“鸞鳳”所代表的方面,對于與此相對立的另一方面,當然是憎惡的、鄙夷的。但他的最大憤慨,則還是使善惡顛倒、賢愚易位的“時”和 “世”。而屈原所遭遇的,偏偏是這樣的 “時”和“世”,他自己所遭遇的,也偏偏是這樣的“時”和“世”!
第四段開頭的“訊”,《漢書》作“誶”,按舊注,都是“告”的意思。實際上相當于《離騷》的“亂”,就是全篇的尾聲。這個尾聲包括第四、第五兩段,不像 《離騷》 的 “亂” 只有寥寥數(shù)語。《離騷》的 “亂” 是這樣的: “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既然 “國無人莫我知”,美政無法實現(xiàn),那么 “懷故都” 也是徒然的,只有以自己的生命來殉崇高的理想。賈誼吊屈原之時,還不過二十多歲; 西漢開國不久,又與楚國瀕于危亡的形勢不同。因此,賈誼在 “追傷屈原,因以自諭” 的時候,對理想的實現(xiàn)還不至于完全絕望,因而也還沒有想到死。既然如此,《吊屈原》 的尾聲就必然是另一種寫法。那么,怎樣寫法呢? 這決定于作者在特定情境中的思想認識和心理活動。
蘇軾在 《賈誼論》 里說: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 ……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 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縈紆郁悶,躍然有遠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 蘇軾在這里所說的 “躍然有遠舉之志”,正是 《吊屈原賦》 尾聲所表現(xiàn)的基本情緒。蘇軾不同意這一點,他替賈誼設計的出路是先去和反對他的絳、灌之屬搞好關系,并爭取漢文帝的信任,然后行其志。話說得很輕松,但蘇軾自己也行不通。如果按照蘇軾的意見,賈誼在 《吊屈原》 的尾聲里就得用蘇軾責備他的那些話去責備屈原了,豈非笑話!
賈誼在尾聲的開頭發(fā)出了與屈原同樣的慨嘆: “已矣! 國其莫我知兮,子獨壹郁其誰語!”這當然不是抄襲《離騷》的“亂”,而是同樣的遭遇激發(fā)了同樣的情感波濤。接下去,他由于還不像屈原那樣絕望到只能以身殉國,就轉而想到其他可能走的道路: 時世既然貴鴟鸮而賤鸞鳳; 鸞鳳何不高飛遠引?獺蝦蛭們既然那樣春風得意, 神龍就應 “深潛以自珍”,怎能和它們混在一起? 犬羊是 “可系而羈” 的;作為麒麟,如果也“可系而羈”,那和犬羊又有什么區(qū)別?這真是思緒紛紜,莫可端倪,然而尋根究底,出路何在呢?那也不過是封建社會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可能有的唯一退路: “遠濁世而自藏。” 簡單地說: 就是隱居不仕,潔身自好。
然而對于懷有 “美政” 理想,并且力圖付諸實踐的屈原來說,對于懷有治國安天下的宏偉抱負,而且經過深思熟慮,已經提出一整套實施方案的這位“洛陽少年”來說,義無反顧地退隱,干凈利落地忘掉現(xiàn)實,這是可能的嗎?不難看出,在賈誼復雜紛紜的思想活動中,“遠濁世而自藏” 的念頭剛一閃現(xiàn),就被不甘心退隱的情緒壓下去了。他的神思繼續(xù)飛馳,且看飛向何方:
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瞝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于千仞之上兮,覽德輝而下之; 見細德之險征兮,搖增翮而去之。……
前四句,竟然責怪屈原了! 大意是: 屈原遭受怨尤,也有點咎由自取; 他可以歷觀九州,選擇一個好的君主去實現(xiàn)他理想中的美政,又何必一定眷懷楚國、系心懷王呢? 司馬遷在 《屈原賈生列傳》 的結尾說: “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正是針對這一點而發(fā)的。但賈誼的意思,并不是哪里肯容就到那里去,而是有條件的。下四句講的就是條件: 鳳凰翱翔于千仞之上,看見哪里有 “德輝”,才肯落到那里; 相反,看見哪里充溢著奸險邪惡,便鼓翼而飛,去之唯恐不速。當然,在東周分裂,諸侯紛爭的時代,不僅策士之流朝秦暮楚; 即如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也周游列國,當他離開父母之邦魯國的時候,只不過以 “遲遲吾行”表達他的眷戀之情罷了。時代略早于屈原的孟子,更是“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于諸侯”。對于這一切,歷來沒有什么人指責。屈原如果也這么干,大概也不會招致非議的; 然而那就不是屈原了。屈原在楚國的悠久而深厚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里培養(yǎng)起來的熾烈的愛國情感不容許他離開楚國,他決不會去“瞝九州而相其君”。這一點,賈誼是清楚的。難道他真的會要求屈原跑到秦國去謀出路嗎?至于賈誼自己,他認為當時事勢 “可為痛哭者一”,即諸侯王國勢力的惡性膨脹影響國家的統(tǒng)一。那么,他怎能跑到諸侯那里去呢?他認為當時事勢 “可為流涕者二”,其一便是“匈奴嫚娒侵掠”。那么,他又怎能跑到匈奴那里去呢?從創(chuàng)作心理上分析,“瞝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 云云,乃是極端憤懣之時思路越出常軌的表現(xiàn); 而這種思路越出常軌的表現(xiàn),正好極其充分地抒發(fā)了他的憤懣之情。如果認為這是賈誼的真正思想或主張,并據(jù)此橫加指責,那就太不理解賈誼,也太不理解文藝創(chuàng)作了。
當作者神思飛越,化為鳳凰,振翮于九仞之上的時候,那是自由的,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然而那畢竟是想像,一旦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則一切選擇都將落空。因為他看不見哪里有 “德輝”,而見到的只是“細德之險征”; 既然如此,就不愿下落,只想高飛遠舉; 可是在實際上,又能飛到哪里去呢? 于是在極端心煩意亂中,那鳳凰終于從千仞之上跌下來, 化為 “吞舟之魚”, 化為 “橫江湖之鳣鯨兮”; 而等待它們的,卻不是浩渺無際的江河湖海,乃是丈把寬的“汗瀆”! 試想:“吞舟之魚”, “橫江湖之鳣鯨兮”, 一旦落到丈把寬的 “汗瀆” 里,不要說自由馳騁,連浮游、回旋都絕無可能。其結果,只能被螻蟻吃掉。屈原已經得到了這樣的結果; 那么,自己呢?
一篇吊屈原賦,就在“固將制于蟻螻”這一無可奈何的深沉嘆息聲中結束了。這是屈子悲劇之所在,這又何嘗不是賈生悲劇之所在!
司馬遷在 《史記》 中將賈誼與屈原合傳,引了 《吊屈原》 與《鵩鳥賦》。 班固在 《漢書·賈誼傳》 里也引了這兩篇。 而東漢王逸據(jù)西漢劉向所輯《楚辭》撰《楚辭章句》,于漢代作品中收了傳為賈誼所作的 《惜誓》、淮南小山的 《招隱士》、東方朔的 《七諫》、嚴忌的《哀時命》、王褒的 《九懷》、劉向的 《九嘆》和他自己的 《九思》,卻沒有收賈誼的 《鵩鳥賦》 與 《吊屈原》, 大概認為它們不屬于“楚辭” 系統(tǒng)。 梁蕭統(tǒng)編 《文選》, 把《鵩鳥賦》列于“賦”類, 把《吊屈原》 列入“吊文”類(題為 《吊屈原文》),卻沒有列入“騷”類,也不認為它們屬于“楚辭” 系統(tǒng)。還是朱熹有眼光。他撰《楚辭集注》,認為王逸《楚辭章句》所選漢代作品如 《七諫》、《九懷》、《九嘆》、《九思》,“雖為騷體,然其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因而一齊刪去,只留下 《哀時命》、《招隱士》 和傳為賈誼所作的 《惜誓》, 而把賈誼的《鵩鳥賦》 和 《吊屈原》 收入《續(xù)離騷》。并在 《楚辭辯證》 中解釋說: “賈傅之詞,于西京 (西漢) 為最高,且《惜誓》 已著于篇,而二賦 (指《鵩鳥賦》 與 《吊屈原》)尤精,乃不見取,亦不可曉,故今并錄以附焉。”
《吊屈原》 屬于 “楚辭” 系統(tǒng),這是毫無疑義的。從形式上看,通篇用韻,每句帶 “兮” 字,與以司馬相如的作品為代表的漢賦韻散結合,“兮” 字調基本消失的情況不同,仍然保留了 “楚辭” 的特色。從寫法上看,繼承了 “楚辭” 以抒情為主的傳統(tǒng),不像典型的漢賦那樣鋪敘描寫。更重要的,還在內容方面。王芑孫 《讀賦卮言導源篇》云: “賈傅以下,湛思邈慮,具有屈心。” 認為賈誼的賦 “具有屈心”,這是探本之論。對于 《吊屈原》 來說,尤其是這樣的。賈誼由于同屈原有類似的抱負和遭遇,因而渡湘江吊屈原之時,憤遭世之罔極,抒異世之同悲,在心靈上與屈原同振共鳴,字里行間,跳躍振顫著的是屈子之心,也是他自己的心。讀 《吊屈原》,正如讀屈原的作品一樣,能使世之逐臣、去婦以及一切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人抆淚謳吟,惻怛不已,其原因就在這里。賈誼與屈原,相隔近百年,分屬于兩個不同的時代,司馬遷卻把他們合在一起寫傳,并把 “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作為聯(lián)結屈、賈的紐帶,正表現(xiàn)了他對屈、賈二人的深刻理解,也表現(xiàn)了他對 《吊屈原》 一文的深刻理解。不難看出,司馬遷也是在心靈上和屈、賈同振、共鳴的情況下寫 《屈原賈生列傳》 的。正由于這樣,他的 《史記》 被譽為 “無韻之《離騷》”,而他的 《悲士不遇賦》,則直承 《吊屈原》,同屬 《騷》之苗裔。
王逸 《楚辭章句》 收 《惜誓》 一篇,《序》 中說: “ 《惜誓》者,不知誰所作也。或曰賈誼,疑不能明也。” 洪興祖 《楚辭補注》 以為其間數(shù)語與 《吊屈原》 詞旨略同,斷為賈誼所作。朱熹同意此說,并補充道: “今玩其辭,實為瑰異奇?zhèn)ィ嫹钦x莫能及。” 關于 《惜誓》的作者問題,至今仍有爭議,這里無須詳論。而朱熹認為賈誼的賦辭采“瑰異奇?zhèn)ァ保瑒t確切不移。《吊屈原》 不過寥寥三百來字,卻極其廣泛地攝取鳥獸蟲魚器物服飾等無數(shù)物象和社會生活現(xiàn)象,或自鑄偉詞,或兼熔典故,廣譬博喻,對比反襯,從而激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振蕩讀者的心靈,諸如讒諂蔽明、邪曲害公、是非顛倒、賢愚易位、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小人得志、英俊沉淪,舉凡作者所遭逢的一切,都如身歷其境、感同身受。當然,《吊屈原》 之所以能夠產生如此強大的藝術力量,不僅由于它的詞采 “瑰異奇?zhèn)ァ保饕捎谒?“瑰異奇?zhèn)ァ?的詞采,藝術地揭露了封建時代帶有普遍性的社會現(xiàn)象,而那些現(xiàn)象,至今還沒有完全消失。從這一意義上說,司馬遷用以評價《離騷》 的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借以評價 《吊屈原》,也是十分貼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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