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八聲甘州》·吳文英
吳文英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涇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廓葉秋聲。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
本篇原有小題,曰“陪庾幕諸公游靈巖”。庾幕是指提舉常平倉的官衙中的幕友西賓,詞人自家便是幕賓之一員。靈巖山,在蘇州西面,頗有名勝,而以吳王夫差的遺跡為負盛名。
此詞全篇以一“幻”字為眼目,而借吳越爭霸的往事以寫其滿眼興亡、一腔悲慨之感。詞人開首縱目空煙杳渺,環望無垠——此“四遠”也,空間也,然而卻又同時馳想:與如彼之遙遠難名的空間相伴者,正是一種荒古難名的時間。此茫茫何處,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靈巖?莫非墜自青天之一巨星乎(此正似現代人所謂“巨大的隕石”了)?靈巖山上,乃幻化出蒼崖古木,以及云靄煙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嬌”之金屋,霸主的盤踞之宮城。主題至此托出。
以下便以“采香涇”再展想象的歷史之畫圖:采香涇乃吳王宮女采集香料之處,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涇。宮中脂粉,流出宮外,以至溪流皆為之“膩”,語意出自杜牧之《阿房宮賦》: “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箭涇而續之以酸風射眼(用李長吉“東關酸風射眸子”),膩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將古史前塵,與目中實境(酸風,秋日涼冷之風也),幻而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抑古即今,今亦古耶?感慨系之。
再下,又以“響屟廊”之故典增一層皴染。相傳吳王筑此廓,令足底木空聲徹,西施著木屟行經廊上,輒生妙響。詞人身置廓間,妙響已杳,而廓前木葉,酸風吹之,颯颯然別是一番滋味——當日之“雙鴛” (美人所著鴛屟),此時之萬葉,不知何者為真,何者為幻?抑真者亦幻,幻者即真耶?又不禁感慨系之矣!而上片至此一束。
過片便另換一番筆致,似議論而仍歸感慨。其意若曰:吳越爭雄,越王勾踐為復仇,使美人之計,遣范蠡進西施于夫差,夫差惑之,其國遂亡,越仇得復。然而孰為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曰:吳王之沉醉是。倘彼能不耽沉醉,范氏焉得功成而遁歸五湖,釣游以樂吳之覆亡乎?故非勾踐范蠡之能,實夫差甘愿樂為之耳!醒醒(平聲如“星”),與“沉醉”對映。——為昏迷不國者下一當頭棒喝。良可悲也。
古既往矣,今復何如?究誰使之?欲問蒼波(太湖即五湖之一),而蒼波無語。終誰答之?水似無情,山又何若?曰: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發斑斑矣。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如追歟?抑古往今來,山青水蒼,人事自不改其覆轍乎?此疑又終莫能釋。
望久,望久,沉思,沉思,倚危闌,眺澄景,見蒼波巨浸,涵溶碧落——靈巖山旁有涵空洞,下瞰太湖,詞人暗用之,——直到歸鴉爭樹,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悉還現實,不禁憬然、恨然,百端交集。“送亂鴉斜日落漁汀”,此方是一篇警策,全幅之精神。
一結更歸振爽。琴臺,亦在靈巖,本地風光。連呼酒,一派豪氣如見。“秋與云平”,更為奇絕!杜牧之曾云南山秋氣,兩相爭高;今夢窗更曰秋與云平,宛如會心相祝!在詞人意中,“秋”亦是一“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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