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卜算子·詠梅》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
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①。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②。已是懸崖百丈冰③,猶有花枝俏④。俏也不爭春⑤,只把春來報⑥。待到山花爛漫時⑦,她在叢中笑⑧。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版《毛主席詩詞》。
【注釋】①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當北宋滅亡之際,少年時即深受父輩的愛國思想的熏陶。南宋高宗時,以門蔭入仕。曾參加進士考試,成績優異,但被奸相秦檜黜落。秦檜死后,始任差遣。歷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累遷至秘書監、寶謨閣待制,封渭南伯。他一生為北伐抗金、收復中原失地而呼號奔走,但屢遭當政者的壓制,壯志未酬,含恨而死。他以詩名家,創作甚豐,今存九千余首,多表現出愛國憂民的政治熱情,風格雄渾悲壯。亦工詞。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南唐書》、《老學庵筆記》等。《宋史》卷三九五有傳。反其意而用之,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一九《王黃州》引宋嚴有翼《藝苑雌黃》曰:“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這是探討文學作品中的用典之法。而本篇所云,則是指用與陸詞相同的詞調、題材和藝術表現手法,但立意與之相反。②風雨送春歸,蘇軾《和秦太虛梅花》詩曰:“不知風雨卷春歸。”辛棄疾《謁金門》詞曰:“歸去未,風雨送春行李。”宋陳德武《蝶戀花·送春》詞曰:“風雨相催,斷送春歸去。”《京本通俗小說》卷一○《碾玉觀音》上:“……王荊公(王安石)看見花瓣兒片片風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按,此是唐人王駕《雨晴》詩,話本小說作者誤作蘇軾詩。)”這兩句喻言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③懸崖百丈冰,《太平御覽》卷六八《地部》三三《冰》引舊題漢東方朔《神異經》曰,“北方有冰……厚百丈。”唐代岑參《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詩曰:“闌干陰崖千丈冰。”又《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曰:“翰海闌干百丈冰。”④猶有,仍有。俏,俊美。以上二句喻言盡管目前國際上的政治氣候十分嚴酷,但我中國共產黨仍高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旗幟,猶如那冰天雪地之中迎春怒放的一枝紅梅。⑤不爭春,清葉申薌《霜天曉角·梅花》詞曰:“開向百花頭上,又豈為、占春忙?” ⑥“只把”句,宋歐陽修《蝶戀花》詞曰:“雪里香梅,先報春來早。”陳亮《梅花》詩曰:“欲傳春信息,不怕雪埋藏。”⑦山花爛漫,杜甫《十二月一日》詩三首其三曰:“春花不愁不爛漫。”韓愈《山石》詩曰:“山紅澗碧紛爛漫。” ⑧她,指梅花。按當時赫魯曉夫集團攻擊我中國共產黨與他們爭奪對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導權。以上四句為此而發,喻言我們黨的一切作為,都只是為了向全世界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宣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光明前景,毫無爭權奪利的企圖;喚起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革命政黨和組織,團結戰斗,共享勝利的成果,是我們的最大的快慰。
【賞析】
梅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和松、竹一起被稱為“歲寒三友”,因為不畏嚴寒保持生機而成為逆境中堅守氣節的象征。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梅花被不斷吟詠,出現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詠梅詩詞。在這些詠梅詩詞中,梅花的象征內涵被不斷積淀、演化,具有了孤芳自賞、雖不為世俗理解卻不改其志的意味,從而形成了一個較為固定的母題。
毛澤東的這首《卜算子·詠梅》標題下注明:“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作為與南宋大詩人陸游處于不同時代和不同社會背景下的不同個人,在人生觀和美學觀上有著不同見解是十分正常的。關于毛澤東寫這首詞的背景以及里面寄托的抱負和政治意義前人已經討論過很多,歸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一、 這首詞寫于1961年12月,我國剛遭受三年自然災害,原蘇聯領導人又挑起中蘇論戰,對中國施加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的重重壓力,內憂外患,共和國受到了嚴峻的考驗。二、毛澤東寫這首詞托梅言志,是要表明中國共產黨人在險惡的環境下絕不屈服,并勇敢地迎接挑戰,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三、一般認為毛澤東筆下的梅花形象代表了不畏困難,具有斗爭在前、享受在后的奉獻精神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筆者這里主要想從美學的角度,談談在毛澤東筆下梅花意象的內涵轉變,分析一下與陸游《卜算子·詠梅》相比,毛澤東是如何“反其意而用之”的。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風雨”、“飛雪”點明氣候惡劣,但是落腳點卻都在一“春”字,“送”和“迎”都只是為了春天的來臨。作為此詞的首句,交代梅花出現的時節,不是在遙遙無期的冷冬,而是在風雨和飛雪中象征希望來臨的春天,梅花一出場就沾了春天的喜氣和希望。接下來“已是懸崖百丈冰”一句,描繪出了寒冬中梅花嚴酷的生存環境;而就是在這種冰凝百丈的懸崖峭壁上,竟然“猶有花枝俏”!一個“猶”字包含著驚嘆、贊賞之意,表現了梅花不畏嚴寒、與嚴酷的環境抗爭的頑強生命力,更凸顯了梅花偉岸挺拔、花中豪杰的精神氣質。沒有“寂寞”,沒有“獨自愁”,沒有面對風雨的無可奈何和脆弱,而是洋溢著盎然生機和蓬勃興旺的生命力。由此我們不難想到,毛澤東筆下的“梅花”多么像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多么像中國大地上生生不息的勞動人民。一個“俏”字傳神寫照,“梅花”的美,美在精神,美在神態,美在骨中;她美得俊逸,美得醉人,美得趣味橫生,這種精神的美完全不像陸游筆下那種孤獨冷落的美,這是彌漫著人間煙火的美,是一種親切可人的美。
詞的下闋首句用頂針格,以“俏”字自然過渡,使上、下闋銜接緊密,渾然天成。上片最后一個“俏”字是點睛之筆,下闋就著重對梅花之“俏”進行具體闡釋。“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寫梅花不清高,不自負,甘心情愿做一個義務的報春者。最后,詞人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作結,將詞的境界推向更高一層。一“笑”字寫出了梅花的風采和神韻。我們在古代詩詞里見過愁梅、苦梅、寒梅……可曾見過“笑梅”?而且這種“笑”不是自負者的狂笑,不是勝利者驕傲的笑,亦不是居高者得意的笑。她笑在百花“叢中”,與眾芳齊笑,是謙遜的笑,會心的笑,自信的笑;她笑在“山花爛漫”之后,是欣慰安詳的笑,功成身退的笑。梅花用自己的赤誠和堅貞抵擋住風雪的打擊,在春天來臨之前屹立懸崖中充當“春”的使者,指引希望的方向。在春天來臨之后,到處山花爛漫時,她既不作英雄的離群索居,亦毫無居功自負的念頭,而是甘愿隱于百花之中,與眾花齊樂,這是一種多么明媚開朗、豁達無私的品格。
我們再來看看陸游筆下的梅花形象: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詞的上闋著重寫梅花流離淪落,所居非地,所遇非時,更備受風雨摧殘;下闋著重強調梅花惹群芳妒忌,歷盡磨難,“零落成泥碾作塵”仍不改其芳香的高潔品格。在這首詞中,“驛外”、“寂寞”、“獨自”等詞點出了梅花的所在和處境,它是遠離塵囂和世俗的,和姹紫嫣紅的“群芳”相比,它是“無意”爭春的,它高潔而高傲,面對周圍惡濁的環境以及自身遭受的種種迫害,它采取的是一種“精神”上的高度藐視和遠離。“只有香如故”,是它用自身的高潔品格對世俗以及惡劣的環境所做的不屈的抗爭,但這種抗爭畢竟是用“零落成泥碾作塵”作為代價的,梅花的形象是帶有悲劇性的。整首詞中也彌漫著自傷自悼、孤芳自賞的意味。
讀陸游的《卜算子·詠梅》,我們總能感覺他筆下的“梅花”是那么孤獨而高潔,遺世而獨立,我們只能遠遠嗅到她的清香,卻生怕腳步的靠近打擾了她的愁緒,破壞了她孤獨的美。正如其他詠物詩一樣,梅花的形象都是詩人個人思想感情的外化,是詩人理想人格的象征。陸游的這首詠梅詞正是他政治節操、人格心跡的表現。與陸游傳統“梅花”形象相比,毛澤東筆下的“梅花”沒有了古代士大夫的那種清高、孤獨,孤芳自賞。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毛澤東托物言志于日理萬機之中,他筆下的“梅花”形象顯然有別于傳統文人士大夫。他以人民的立場和角度來寫梅花,使梅花具有了人民公仆、群眾一員的普通和親切。他把在傳統士大夫筆下孤高的梅花拉回到人間,充當春的使者為人民服務,與眾芳齊樂,與人民同歡樂。他以昂揚的筆調和新時代的精神,訴之于“梅花”這個傳統文學形象,使“梅花”的文學形象有了新內涵,整首詞具有一種情味濃郁的詩的意境,別開生面。
文章作者:閔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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